賈柯
最近,連著讀小書。
大書如繁花,小書如冬枝。厚厚的,千枝萬葉長開去,那樣密密實實又無限生機地看過去,讓人歡喜。薄薄的,收攏來,萬葉歸根,落之又落,簡之又簡,對著冬枝,又得一片明晰。
讀完《語錄杜尚》,真就一盞茶的工夫。
有點恨意,不解癮,回頭又翻了幾遍。這情景,放在生活中,就是在茫茫人海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相投的人,是不舍得打個招呼興意正濃就轉身的。于是,回頭,拍一拍肩,再坐一會兒,再續下茶,再說一會兒,再喝幾口。即便不得不各自上路了,茶味也進了肺腑。
一次精神松綁的深呼吸。
獨自。
杜尚這人太有意思。
畫畫。不參展,有想法,不著書立說,不自封藝術家,不自擔使命,不加入圈子,不倡導主義。
世人對杜尚的評價,估計會讓他錯諤,一笑了之。
“他的出現改變了西方現代藝術的進程,可以說,西方現代藝術,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西方藝術,主要是沿著杜尚的思想軌跡行時的。因此,了解杜尚是了解西方現代藝術的關鍵。”
讀完杜尚就知道,他本人是一個完全獨自行走的人,沒想跟任何當時時代的流派體系扯上關系。當然,他也沒說過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有些人走出隊伍,是為了另拉一支自己的隊伍。
杜尚沒有。
想起另外一個人,卡夫卡。
卡夫卡,生前是一個公務員,沒有一天以作家自居,寫完稿子,就放抽屜里,或者給他僅有的朋友看看,臨死前托朋友燒掉他的稿子,朋友違了他的意愿,為他出版問世。之后,卡夫卡就成了西方現代派的鼻祖。
杜尚和卡夫卡,是同一種人。
按自己的意志做事。堅決不跟時代混在一塊兒。
像孤獨而充沛的孩子,玩自己的沙。
從年輕時候開始,杜尚就自覺地對外部世界不屑一顧。對自己所做的事,投以的摯熱,精細,耐心,卻很震人。比如作品《大玻璃》 ,他創作了八年。八年,是一種很慢的速度,也是一種極高的自我要求。沒有贊美,沒有利益,杜尚像一條深海的魚潛在海水的最底部,細細地打量每一朵珊瑚汩汩的張翕。沒有見過杜尚創作中的樣子,自己不知怎么就有這樣一種想象。漫長的創作,在我就如同海底兩萬里的長途旅行,它的精彩,它的孤獨,它的狂歡,它的折磨,都是與世相隔,無法言說。
《大玻璃》完成后,也不拿去展覽,就放在畫室里,如無人之境。
1912年,還在生命的早期階段,為了不沾藝術界的邊兒,他就作了一個決定:“獨自一人……自己面對自己,就像在一條沉船上。”并且認為,“沒有什么理由要去加入團體了——以后除了自己我不會再去依賴任何人。”
巴黎,藝術之都,杜尚在這里選擇作一名圖書管理員,這樣做,他就有理由不陷入任何一個所謂藝術的圈子,真的像一條沉船,靜靜地獨自呆在海里。
那條海,沒有命名,實際上就叫藝術。
有沒有覺得,在眾聲喧嘩的時候,聲音聽起來很大,也很模糊,分貝很高,人卻聽不清什么。
退遠一點,再遠一點,到只聽得到胸腔共鳴的地方,一下,一下,都是清晰的,明白的,自省的。
同樣,越剝離圈子的外衣,離藝術的心臟越近。
位置。
“我不想把自己鎖定在任何位置上。我的位置就是不具備位置。”
“一個人是有可能克服這個的(外在環境)——就一個人,不是一群人,甚至不是一個流派。……個人化的素質,它們來自很深的地方,來自個體深深的內部。”
“做英雄的時間越長,會跌得越重。”
“抵制的方式是:沉默,緩慢,獨處。”
關于位置的那句話,我凝視了很久。
內心強大,這是常常看到的一種說法。
什么樣的人算內心強大?
杜尚,算。
當然,杜尚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強大,也沒說過自己軟弱,似乎,強大與軟弱都是不必提及的事。
擅于獨處,不介意外部世界,我以為這是內心強大的兩種樣子。
缺一不可。
人終究是社會性的動物,外部一朝一夕的動靜都可能驚動一個人的內心,所以,內心強大其實是一件很艱難的事。
就像走過槍林彈雨,金錢的,商業的,生活方式的,藝術觀念的,種種的強大元素到他那兒成了雪見陽光,不知不覺化掉了。
內心有一種無所謂的態度。
人越在意什么,就越容易在那件事上釘十字架。
在意位置,就成為位置的爭斗者,勝利者,或頹敗者。
放眼望去,都是江湖,都是得意的魚,或者悲傷的魚。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
蘭波的詩句,也是一副從隊伍邊上溜走的樣子。
杜尚不是詩人,也沒有說過隊伍,江湖,爭斗。
他用了一個詞:位置。
其實,這個詞在全世界范圍內通用。
眼里和心里沒有位置的人,是這世上的一種珍稀物。
一個人不披戴任何冠冕了,連上帝也不能奈何他。
沒有位置,也是一種位置。
安于心靈,很平靜。
逃離。
從未見過一個人像杜尚,如此嗅覺靈敏地一次一次逃離成功,名望,金錢,就像豹子逃離獵人的圈套。
1916年,在紐約,畫商諾德看到杜尚《下樓的裸女》,提出以每年1萬美金高價買斷他的作品,他拒絕了,因為聞出金錢背后的危險。
那危險是什么?
讀到這里,想聽清“危險”指的是什么?
沒接著說。
把那些語錄翻完,后面,在談到公眾的簇擁時,他又一次提到“危險”。個人理解,性情隨和,如他,不與人辯,如他,不與人為敵,如他,一生似乎只有一樣東西不愿意也堅決不能被妨礙,哪怕是天鵝絨一樣柔滑的束縛,都會讓他感到陷入危險。
“一種是和社會打交道的藝術家,融入社會的人;另一種藝術家是完全自在的,不必有任何束縛的人。”
同樣一種液體,是這個人的美酒,卻是另一個人的毒藥。
區別,在于人如何看這杯液體。
不是來自眼目,鼻子,或舌頭,而是來自內心的態度。
杜尚沒有批評過任何人,他只是清楚地了解自己。
加入隊伍,作品被畫商壟斷,這些,在別人可能都是美酒,在杜尚就是毒藥。他一早知道,沒有白喝的美酒,你喝下去的同時,總是要還給杯子一點什么。別人不在意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他對此萬般介意。
作為后一種藝術家,他的體內有與危險抗衡的東西。
那樣東西,是不是叫:自由?
隱士。
不管在紐約還是在巴黎,杜尚都活得很像中國的隱士。
“我不喜歡拋頭露面。”
“我從來沒有公開的活動。”
“你上臺,展示你的東西,然后你就成了一個演員。而一個畫家呆在他的畫室里畫畫,到拿出去展覽只是一步之遙。然后你就必須出席開幕式,被祝賀,這都挺過火。”
這樣的品性,也不是第一次讀到,意大利畫家莫蘭迪放棄參加國際畫展,只為不想打破兩三天的安靜。梵高畫了十年畫,沒人當他是畫家,有人要他去學習作宣傳,梵高認為畫家的天職是畫畫,不是作宣傳。里爾克在名聲大噪之時,在公眾場合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哪怕任何一聲贊美都讓他不安,他只想在人群中,作一個不被注意的人。
不多了,在泡沫飛來飛去飛滿天的世界上,還有人只給那些高分貝的場合一個冷僻的背影,獨自潛在深海三千米之下,拒絕浮出水面。
比寂靜更寂靜。
只負責創作,而不出臺表演,這樣的藝術家越來越少了。
相反,越來越多的所謂藝術家在公眾表演上更賣力更取巧了,而對于創作本身的追求和激情卻稀薄了。
又想到中國東晉的陶淵明,一代一代,人人都往網里鉆,獨他棄官而行,還原成一個農人,心平氣和,沒有幽怨,只得自在,南山,菊花,還有酒,就天地朗朗精神奕奕了。
如果,杜尚愛看山看菊花,也許可以跟陶淵明坐在一起,聊一聊天,喝一喝酒。
減法。
杜尚擅做減法。
“我一直在試圖漸漸減少行動”。
“注意,這里沒有什么派系,沒有欲望和需要——只有‘無所謂——就這個詞的準確意義來說。”
“一個人的生活不必負擔太重的事,不必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車。”
“我不是那種渴求什么的所謂有心的人,我不喜歡渴求,首先這很累,其次,這并不會帶來任何好處。我并不期待任何東西,我也不需要任何東西。我很長時間什么也不做,感覺好極了。”
“我有的資本只是時間,不是錢。”
讀到這些,想起梭羅。
讀《瓦爾登湖》,關于節制,他人,經驗,時間,等等,他給予現代人的心靈相當多的啟示,至今都還記著。
只說關于節制。梭羅倡導節制,他似乎先知先覺地在日益膨脹的物質生活和內心欲望中看到了人類火車超載的危險,他身體力行在湖邊建木屋,以最簡樸的方式度過了兩年。人的必需品,比人比為的要少得多。簡單的生活不僅可行,而且身心健全,還會生出另一種潛在的豐富。
杜尚和梭羅都在作減法,減法和減法也不一樣。
梭羅倡導節制,有對社會的自覺。
他兩年湖邊的生活,更像是一篇有針對性的反欲望檄文,旨向現代社會的文明病,某種意義上算一種改良精神。
杜尚的減法,是對自我的自覺。
藝術家的天職,除了創造,還得保持自身的純粹。
杜尚的純粹,源自一個藝術家的不依附。他對政治對時代對商業對風尚一并保持距離感,不想跳進時代的風潮中,找所謂前沿的位置,也不想成為藝術與商業合謀的既得利益者。
他一直在克服以時代為首的外部世界。
保守自我。
消解。
“我從不讓自己長時間保持在一種建立好的模式里,去模仿,去受影響。”
“傳統是已經完成的東西。從本質上說我對改變有一種狂熱。”
“我只想躲開原則,躲開真理,躲開所有這些形而上的概念。”
平和者,往往最有力量。
杜尚性格平和。幾乎沒有敵人。
他的藝術觀,以至讀到他一些輕輕吐出的話語,又有一種激烈。
比如,對傳統自有一種反叛。
做過一些事,毀譽參半。
有意給達·芬奇的世界名畫《蒙娜麗莎》的畫像改了兩筆,畫上兩撇小胡子。還有,在一次展覽中,他參展一個作品:泉,其實是一個改裝的小便器。
再比如,談到自己的知識系統。杜尚非常坦率,毫不粉飾自己。他說自己不愛讀政治,不愛讀歷史。對很多當代的流行事物,不知道。就算說到過去的經典,他也認為沒有什么是一定要讀的,作為一個法國人,他沒有讀過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并且覺得對人生無礙。
這些事,有些人恨之入骨,有些人雀躍歡呼。
個人理解里,達·芬奇也好,普魯斯特也好,政治歷史也好,在杜尚那里并不一定是實體的存在,而是某種象征。
傳統,也未必只是傳統,還包含權威。
沒有永恒的權威,在杜尚那里。
權威像一尊尊神像,讓人膜拜,除了高不可攀的神圣感。樹立權威的惡性,讓人習慣于某一種模式,習慣于小心翼翼的模仿,在亦步亦趨的道路上,淹沒了別的聲音,別的創造,別的生命痕跡。
從審美和文化上,個人不會反傳統,在新與舊之爭中,不作極端者。藝術,說到底無所謂新與舊,只有好與不好。
杜尚的行動,在做一個松綁者。
說和做,很輕。
傳統,主義,權威,你把自己關進去,它們就是籠子。
輕輕地走出來。
沒有負荷。
“呼吸”
“梵文里藝術就是‘做。”
“我總是由‘好玩的想法導致自己做事的。”
“我喜歡純粹的東西,我不喜歡酒里摻水。我也這樣對待我的生活。”
“活著,呼吸,甚于喜歡工作。因此活著可以是我的藝術,每一秒,每一次呼吸就是一個作品,那是不留痕跡的。”
“好玩”。/“純粹”。/“呼吸”。
這三個詞,分屬于兒童,藝術,生命。
世上,最具游戲精神的是兒童。
說起兒童,誰又會陌生呢?誰不是從純真年代走過來的。
玩,是一個健全的正常的兒童的天性。
這種天性,有成年人逐漸消失的品質。
玩,包含單純的無功利的趣味,求知,探索。
兒童的玩,內在的驅動和顯現的特質和大多數成年人不一樣。成年人,由于逐漸進入社會,外化的因素滲透思想和行動,言,行,思,都很難再有純粹的狀態,所謂安身立命,常常以生存為第一要義犧牲掉個人內心真正的志趣。兒童的玩,則因為尚未進入社會掌控的范圍而得到一種保全,更多地自發,純粹,自由。
一種單向度的心無旁騖。
藝術家,是上帝揀選的那部分具有兒童氣質的成年人。
《圣經》上講,一個人若不變成小孩子的模樣,斷不能進天國。
那藝術家該是除了兒童之外,最輕易走進天國之門的一類人。
如果沒有兒童一樣純粹的眼睛和心靈,沒有藝術可言。
只有那些摒棄世俗的權力心功名心利益心的心,才能讓自己沉浸在那些看起來很虛,又充滿創造激情的事上。
一旦算計,心便渾濁。
沒有純粹,何來藝術?
把活著當藝術,把呼吸當藝術,這是杜尚的藝術觀,也是生命觀。
自然,藝術,生命,也許,可以把它分成三個部分,自然是自然,藝術是藝術,生命是生命,有的人愛自然,有的人愛藝術,有的人愛生命。
也有人看它們三者,已是渾然。
自然,是造物主的藝術;藝術,是人創造的自然;生命,即是自然,又是藝術。須要一定分清,它是它,它不是它么?
這三者,其實渾然。
杜尚一生只做一些藝術。
惟一成書的文字,出自皮埃爾和他之間的訪談,友人之間的把酒對酌,成了《杜尚訪談錄》,再剪枝,又成了《語錄杜尚》。
字如荒枝,可作孤本。
簡明的句子,像幽徑,一次次剝除了作為成年者的一件件外衣,每一件看上去都似乎重要,每一件其實與生命都沒有必然的聯系。
很多時候,重要,是耳朵強安在一個人體內的。
沒有什么是重要的。
有一天,把捆綁式的外衣一件卸下來,發現那些本來就不必附著在一個人的內在生命,一個人生命之所有所求,不必在別處。
“每一次呼吸就是一個作品。”
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