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釵

六品葉

古時女子的頭上，如云般高挽低垂的青絲，插了顫顫的金銀玉翠，簪上鮮艷的時令花朵，或立或倚或垂，為紅顏添色增彩。發上風情，畫作道道古典迷人的風景。

悠悠光影，劃過窗欞，書頁中，綴滿落花；幾案上，冷了清茶。煙云深深處，一雙素手，將帷幕緩緩分開，盞盞紅燭次第亮起，美人盛妝華服，低眉淺笑，鬢邊一枝釵，靈動的，柔情款款，倩影搖搖。

在古時，簪、釵用來固定頭發，釵在簪的基礎上演變而來。簪為一根，釵為雙股，形如叉子，固定頭發更牢固；簪，男女皆可用。釵，僅為女性專用。

女子發型樣式多且復雜，厚而密實的發髻須得發釵來固定。橫插，豎插，斜插，倒插，使用靈活，一枝釵不夠用，有的用兩枝，最多的兩鬢各插六枝，共十二枝，有個成語“金釵十二行”便是形容這種插法。南朝梁武帝《河中之水歌》：“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后唐代施肩吾《收妝詞》也有“枉插金釵十二行”之句，宋代王珪《宮詞》：“階前摘得宜男草，笑插金釵十二行。”說的多了，人們便以為是插著金釵的十二美人，白居易也曾以金釵十二行形容唐代牛僧儒家里的姬妾美人眾多。

我深信，釵本就是佳人的代稱。黃梅戲《女駙馬》里，襄陽女子馮素珍為救未婚夫李兆廷，冒名頂替應考得中頭名狀元，皇帝招為東床駙馬，洞房之夜被公主識破，無奈下跪承認：我本閨中一釵裙……嬌柔羞慚之態盡顯。《紅樓夢》中的金陵十二釵，也是指小說中最主要的十二位女子的遭際與命運。

最早的釵以樹枝、藤條、骨頭等制作而成。貴族婦女頭上插的釵，釵頭飾以鳥獸花紋，材質有金釵、銀釵、玉釵、銅釵、琉璃釵、各種珠寶制成的寶釵等。又因鸞鳥自古以為被人們認為是吉祥之禽，飾有鸞鳥的發釵，被稱為鸞釵。因鸞鳥與鳳凰常常相聯系，有鸞釵，便也有鳳釵，最早出現在秦始皇宮中。

古人的詩詞里，釵是輕薄靈動的，常有“裊”、“軟”等字眼來形容。如張泌《生查子》中“檀畫荔枝紅，金蔓蜻蜓軟。”毛熙震《浣溪沙》里的“碧玉冠輕裊燕釵”的句子。王建的《宮詞》：蜂須蟬翅薄松松，浮動搔頭似有風。一度出時拋一遍，金條零落滿函中。可以想見工藝如何精美到極致，如柳絲裊娜柔軟，戴于發上，行動時，人與釵，有步步輕盈步步嬌的美感。

“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溫庭筠的花間詞多描寫女子梳妝，屢屢提到釵： “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雙鬢在姣好的臉龐兩邊隔開，頭上戴著的玉釵在春風中微微顫動。另一首：“寶函鈿雀金鸂鶒，沉香閣上吳山碧。”這是一幅美人晨妝圖。寶函，指華美的梳妝盒；鈿雀，是釵頭上用金銀裝飾的雀；鸂鶒，水鳥名，又叫做紫鴛鴦。金鸂鶒，原來，釵頭上的“金雀”是一對紫鴛鴦，女子觸景生情，轉目窗外，春光大好，正如女子美妙年華，卻是“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珍貴精美的各種釵只有富貴人家女子擁有，然不懂得珍惜；士庶與貧家女子普遍插戴木質荊釵、銅釵，雖不值錢，卻珍之愛之，“貧女銅釵惜如玉，失卻來尋一日哭。嫁時女伴與作妝，頭戴此釵如鳳凰。”（《失釵怨》）。

《荊釵記》中，浙江溫州府貢生錢流行，因喜同城秀才王十朋才學好，品性端正，欲將女玉蓮嫁之，“風掃地，月點燈，家無隔宿之糧”的王十朋，因家貧，以一支木頭荊釵為聘禮。后因風波迭起，玉蓮抱石跳江自盡，也將釵帶在身邊，直至與王十朋五年后再度重逢，生生死死，始終未舍這枝荊釵。

釵，為雙股甚至多股，可以拆合，可作定情信物，可為下聘之禮，亦是聚散離合的見證。

當年陸游與唐婉，情投意合，陸家以一支祖傳的金鳳釵作為聘禮，定下親事。只可惜三年之后，勞燕分飛。再見時已是中年，沈園壁上，一首《釵頭鳳》，你題我和，淚飛如雨，作了千古絕唱。

元稹之妻韋叢，“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妻子翻箱倒柜為他找可替換的衣服，為了他買酒，又拔下金釵去換錢。金釵定是妻子的至愛，比這更重要的是夫妻之情。之后韋叢早逝，元稹有《遣悲懷三首》，寫下了“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詩句。癡情纏綿，哀傷欲絕。

步搖，則是附在簪釵之上更為華美的首飾。用金銀絲編為花枝，綴滿珠寶花飾，有五彩珠玉垂下，插于發上，步履移動，珠玉隨之搖曳。漢魏時期的步搖多以黃金制成，像樹枝，樹枝頂端各卷一小環，上懸桃形金葉，制作精致。六朝而下，花式愈繁，或作成鳥獸花枝等，晶瑩輝耀，與釵鈿相混雜，簪于發上。

步搖，聽之醉人，美到難以呼吸，是一種怎樣高大上的美艷之物？南朝女詩人沈滿愿在其《詠步搖花》詩中，步搖的綽約風姿被描繪得淋漓盡致：“珠華縈翡翠，寶葉間金瓊。剪荷不似制，為花如自生。低枝拂繡領，微步動瑤瑛。但令云鬢插，蛾眉本易成。”

唐代流行步搖，多以金玉制成鳥雀之形，口中銜一掛珠串。安徽合肥西郊南唐湯氏墓出土的“金鑲玉步搖”，上端像雙翅展開，鑲著精琢玉片花飾，滿飾梅花，嵌著珠玉的穗狀串飾，分組下垂。

另一件“四蝶銀步搖”上有四蝶紛飛，滿飾銀花，下垂穗狀珠玉串飾，制作精致。孟暉《花間十六聲》之“結條釵”詳細描寫道：雙股釵的釵頭花上，斜立著兩根粗銀絲，上各接一朵銀花，銀花上又各斜出一小段銀絲纏的彈簧，彈簧頭上，再各接一只銀絲結條蝴蝶。欽佩古人匠心巧思，編結成此等精美無比的高貴首飾，并且，它倆的模樣與《簪花仕女圖》上的仕女發髻上的步搖幾乎一樣！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一曲《長恨歌》，令無數人從古羨到今、嘆到今，樂史《楊太真外傳》載：楊貴妃晉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是夕，授金釵鈿盒。上又自執麗水最上等的鎮庫紫磨金琢成的步搖，至妝閣，親自給楊貴妃插于鬢上。”世間美好總是一瞬，青春花顏若可長駐，富貴榮華若可長存，平靜享受若可長久，又何來之后的“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又何來之后的苦苦尋覓，釵留一股，銷去一股，盒分兩半，捎去一半，留下一半。天上人間，終有相見的一天。

世事或也不盡如人愿。寶釵，曹雪芹筆下德才兼備的賢德女子，原以為嫁與寶玉，好姻緣終得成雙，曹公給出的結局是“金簪雪里埋”，由雙而落單，最終孤獨一生。

三月桃花灼灼，之子于歸。頭戴鳳釵，盛妝出嫁，是每一位女子的終極夢想。評劇《花為媒》“鬧洞房”一出很精彩。張五可氣沖沖闖進洞房，準備興師問罪，見到李月娥花容月貌，仔細打量，不由得真心喜歡：“只見她的頭發怎么那么黑？梳妝怎么那么秀？兩鬢蓬松光溜溜，何用桂花油？高挽鳳纂不前又不后，有個名兒叫仙人髻。銀絲線穿珠鳳在鬢邊戴，明晃晃走起路來顫悠悠，顫顫悠悠恰似金雞亂點頭……”好一個俊俏的女子呀，夸得如天仙一般，那氣先散了大半。

一枝釵，華麗也好，簡單也罷，當飾于女子發上，便生動起來，空靈剔透，猶如水上輕波，蕩漾不絕，它隨人行止，添人榮色，增其端莊之姿，助其輕盈之態。現代人梳妝打扮與古人又自不同，不作高髻，最多腦后盤一個發髻，簪個簪子就夠了，簪個簪子就很能體現那種端正的傳統之美了。難以想象，若是再插上發釵，或高級一點的步搖，那一種清雅流麗，該要美哭了吧。

發釵，專屬于那個時代那種環境那樣的氛圍，它只存在于多年前的時空，若臥于妝奩，僅為一器物，生塵生灰；在美人頭上，行動時裊裊婷婷，煜煜生輝，輕輕顫動，才是釵之生命最為閃光華美之時，而當它以傳情達意為重任時，釵所代表的意義與意象更為深遠。盡管，光陰遠去，但我們終是向往：曾經，有一枝或幾枝釵，專屬于某一女子，在她的生活里，朝朝暮暮，美麗著、呵護著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