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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漢與匈奴的戰爭持續了數百年,其中最激烈的階段發生在漢武帝時期。眾所周知,漢武帝麾下的衛青、霍去病兩大名將多次反擊匈奴,奠定了漢朝對匈奴的戰略優勢。但縱觀漢武一朝,真正的漂亮仗大都在衛霍雙星統兵之時,此前與此后的戰果就乏善可陳。而且,當年趙國名將李牧、秦朝名將蒙恬一戰打得匈奴不敢南下牧馬,后世唐朝名將李靖、李勣一舉滅亡東突厥帝國,漢武帝君臣多次征戰才得到類似的成效。
表面上看,漢匈大戰的含金量遜色許多,其實不然。要知道,漢武帝面對的形勢不同于趙國、秦朝、唐朝,而且他并不是一個出生于戰亂年代的皇帝。這個因素使得他的赫赫武功更加來之不易。
中國古代的雄才大略之主集中出現在王朝成立之初,經歷過多年戰爭的殘酷考驗,有著過人的軍事能力與戰略頭腦。例如秦始皇、漢高祖、漢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等開國之君,無不是從戰亂年代中錘煉出來的雄武帝王。漢武帝則是個例外,活在坐享其成的承平之日,卻奮發圖強地從頭開始學習怎樣組織戰爭,最終成為與秦皇、唐宗并稱的大戰略家。
一切都還得從漢武帝即位時的戰爭形勢說起。
匈奴在戰國中后期已經成為諸夏邊患,趙將李牧與秦將蒙恬兩次痛擊匈奴,但未能徹底根除邊患。冒頓單于趁著秦末動亂的空當東并東胡、西破月氏,重奪昔日秦人攻取的陰山及河南地,匈奴勢力空前鼎盛,擁有三十余萬控弦之士。漢高祖劉邦曾經率三十二萬精銳之師攻打投降匈奴的韓王信,初戰擊敗匈奴騎兵。然而,冒頓單于隨后以敵深入、設伏包圍了劉邦親率的先頭部隊。盡管漢高祖君臣后來順利逃脫,但匈奴從此給漢朝軍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初漢兵馬身經百戰,奈何秦末動亂耗盡國力,無力與匈奴再戰。于是劉邦決定以和親來緩解漢匈沖突,為休養生息爭取時間。這個政策一直延續到漢武帝即位前,但是匈奴的鐵蹄并未因此止步于邊關。
漢文帝時,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攻入上郡殺掠人民。漢朝派丞相灌嬰以八萬五千車騎反擊,才將敵軍驅逐出塞。后來,匈奴老上稽粥單于又率領十四萬胡騎攻入塞內,殺掠吏民、掠奪畜產。漢軍以車千乘、騎十萬駐守首都長安旁,又大量征發車騎擊胡。但老上稽粥單于在塞內橫行月余才離去,漢軍追至關塞后也不敢再往前,沒能給匈奴有效的打擊。
從此以后,匈奴歲歲寇邊,上郡、云中、雁門、代郡、上谷、漁陽、遼東等邊郡都可能成為敵軍的禍害目標。漢景帝時,匈奴雖沒發動什么大戰,卻依然沒停止掠劫邊郡的行動。
經過文景之治的積累,漢朝的國力達到了巔峰,可以動用的人力、物力、財力遠超漢高祖時。但國家久無大戰,初漢名將已經相繼離世,軍隊戰斗力急劇退化。邊郡守軍年年與匈奴交戰,戰斗經驗倒也豐富,但訓練水平與戰力大大遜于兇殘的敵軍。年輕的漢武帝一心想改變這個不利局面。為此,他從16歲即位一直準備到24歲,想給匈奴挖一個大陷阱。
平心而論,馬邑之謀還是很有想象力的。馬邑豪民聶翁壹假裝漢奸引來匈奴軍臣單于深入塞內,漢朝則發天下兵三十余萬埋伏在馬邑附近,企圖以絕對優勢兵力伏擊十萬胡騎。這一戰,漢廷可謂精銳盡出。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仆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御史大夫韓安國為總領四將的護軍將軍。然而,結果卻是軍臣單于全身而退,漢軍諸將無功而返,漢武帝遷怒于王恢,王恢自殺謝罪。
馬邑之謀的失敗暴露了漢軍很多問題。
首先,漢軍設伏的技戰術很粗糙。軍臣單于奔襲入塞至馬邑百里左右時發現,周圍牲畜遍布四野,卻不見一人,頓生疑心。當年趙將李牧為了誘敵深入,“大縱畜牧,人民滿野。匈奴小入,詳北不勝,以數千人委之”,才讓匈奴誤以為趙軍真的不堪一擊。
其次,保密工作做得太差。匈奴在途中進攻一個烽燧,俘虜了武州尉史。武州尉史為了活命而道出:“漢兵數十萬伏馬邑下。”由此可見,漢軍的作戰計劃連不參戰的小小武吏都知道。就算沒有這個叛徒,軍事機密恐怕也難以隱藏。
最后,漢軍的指揮調度一片混亂。韓安國是主和派且缺乏將才,王恢是本次行動的主謀卻不敢在敵軍撤退時進攻其輜重部隊,李廣雖驍勇卻也未立寸功,其他將軍也沒能有效打擊敵軍。
說到底,漢武帝沒打過仗,手下也缺乏足夠的將帥之才,組織戰爭的經驗不足。而漢軍上下也多年沒進行過大兵團作戰,戰力下降,各部配合生疏,本來也缺乏與匈奴軍正面交鋒的實力。漢文帝時的漢軍至少還能吃點開國元勛的老本,在塞內擊敗勁敵。而現在的漢軍連這點都做不到,漢武帝的郁悶可想而知。
漢匈關系毫無懸念地徹底惡化了。匈奴拒絕和親,多次入盜漢邊,但又樂于維持關市貿易。就這樣,漢武帝在窩囊氣里隱忍了五年,又發起了第二次嘗試。他決定派四位將軍各率一萬騎兵擊胡于關市之下。具體的部署是:車騎將軍衛青出上谷,騎將軍公孫敖出代郡,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輕車將軍公孫賀出云中。從東至西,四路出擊。
假如以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的眼光來看,漢武帝的計劃根本就是瞎指揮。那三位會打仗的皇帝從來都是集中兵力于主要方向,而不會讓那么少的軍隊兵分四路出擊,給敵軍各個擊破的機會。
說白了,漢武帝自己也不清楚該以哪個郡為主攻方向,也不知道來去如風的匈奴會在哪個邊郡活動。四將軍的兵馬相隔較遠,沒有統一指揮,很難相互馳援。事實證明,匈奴正是利用了這個最大破綻,以集中兵力圍攻一部的方式來痛扁漢軍。
當得知漢軍四路出擊的情報后,匈奴利用騎兵的高機動性迅速在雁門、代郡方向集結大軍。公孫敖被打得喪師七千,李廣更是全軍覆沒,自己也險些被匈奴抓回草原深處。由于匈奴主力集中圍攻中路的兩支漢軍,西路的公孫賀沒有遭遇匈奴,無功而返;而東路的衛青利用敵軍的輕視長途奔襲至蘢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取得僅有的小勝。
這場戰役以漢軍慘敗告終,但漢武帝的實驗并沒有失敗。四將軍擊胡之戰既是名將衛青的人生轉折點,也是漢武帝的人生轉折點,更是漢匈百年鏖戰的轉折點。衛青的脫穎而出不僅讓漢武帝找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將才,也讓漢軍上下摸到了克敵制勝的大門。
漢軍在秋天慘敗,匈奴在冬天幾次盜邊,兵鋒直指上谷以東的漁陽郡。漢朝派將軍韓安國屯守漁陽備胡,匈奴則先以二萬騎血洗遼西,又回身攻打漁陽,包圍韓安國的部隊。待漢軍援兵趕到時,匈奴軍又迅速退去,調頭殺入雁門郡,殺掠千余人。
面對岌岌可危的戰況,軍事頭腦逐漸成熟的漢武帝第一次做出了正確的部署。他讓將軍李息從代郡出擊,攻打匈奴的側翼;讓車騎將軍衛青集中三萬驍騎從雁門郡正面反擊入侵的匈奴騎兵;讓李廣任右北平郡太守,以便加強相鄰的漁陽、遼西二郡的防御。漢軍此戰大獲全勝,衛青斬首虜數千人,為這兩年被禍害的東北各邊郡報了一箭之仇。
由此可見,此時的漢武帝已經胸有成竹,學會了集中兵力攻打主要方向,甚至知道怎樣以正兵和奇兵做配合。
這場勝利進一步打開了漢武帝的思路。第二年,他讓李息在代郡方向牽制匈奴,車騎將軍衛青則突然從云中郡向西運動至高闕,迂回到匈奴白羊王、樓煩王部的背后發起猛攻。敵軍戰敗而逃,衛青一直追擊至隴西,此戰首虜數千,俘獲牛羊百馀萬,重新奪回秦朝的河南地,并修繕了故秦邊塞。漢朝在河南地設置了朔方郡。
衛青收復河南地之戰大大改變了漢匈對決的形勢。當初匈奴憑借富饒的河南地屢次攻入漢朝的上郡、北地郡,直接威脅漢都長安。如今漢朝恢復了故秦時的戰略屏障,不僅讓匈奴少了一個重要的進攻跳板與后勤基地,也為漢軍今后的幾次戰略大反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代郡在東,云中在西,河南地在云中之西。所以說漢武帝的戰略部署堪稱一次典型的聲東擊西之計。嘗到甜頭的漢武帝后來也多次運用這種計謀,每每在主力出擊時派另一部兵馬從其他方向進行佯攻,擾亂匈奴人的視線。
從漢高祖時起,匈奴就憑借強大的機動力不停地變換入侵方向,讓漢朝找不到防守重心。漢武帝在學會了如何組織戰爭后,也不斷變換反擊方向,讓匈奴摸不清漢軍的反攻重心。就這樣,漢朝逐漸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把戰線從塞內推回了長城之外。漢武帝尋機派衛青、霍去病等與匈奴主力進行大決戰,打得“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