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朋友圈”

文 | 柴嵐綺

媽媽的“朋友圈”

文 | 柴嵐綺

1

媽媽注冊微信這年70歲，是家里最遲擁有微信“朋友圈”的那個人。

每當我們吃完飯，立即沉浸于捧著手機刷微信的靜默之中時，唯有她甩著胳膊無聊地走來走去，不滿地抗議：“你們這樣對頸椎不好，都應該起來運動。來，跟我學，站直了，抬起頭，雙臂向上！”

幾年前，媽媽的生活還不是這樣的。那時，每家每戶都擁有一個或者數個小報箱。每天下午四點多鐘，我媽會站在單元門外，等著穿醒目的紅馬甲的投遞員送來當天的報紙。然后，她拿著報紙回家，戴上老花鏡，一絲不茍地看新聞，看第二天的天氣預報，看中縫的小廣告。那時，媽媽的日子相對不那么枯燥。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報箱漸漸被塞滿了廣告傳單，人們越來越多地通過手機，即時了解大千世界每一個角落的動態。只用手機打電話接電話的媽媽，顯然和我們，有了距離。

給她下載并注冊微信的那天，她滿懷忐忑，也有著對未知的向往和期待。當那個藍色星球的畫面轟然打開，當我們添加好友的申請滴滴叫著奔來，她不知該怎么辦，手忙腳亂，面前是一個等待她推開門的新世界。

2

像所有剛接觸微信的老人一樣，我媽對自己收到的每一條信息都會認真閱讀并深信不疑。她常如臨大敵一般宣布：“最近不能吃魚了！你們千萬別買魚！”我立即不客氣地說：“微信上看到的謠言吧？假的，別信。”“怎么會是謠言呢？好幾個老同學都給我發了，他們可都是有知識不會輕易上當受騙的人啊。”

她學會了微信轉發，于是頻頻給我轉發各種鏈接和視頻，關于各種小動作和小訣竅以及它們將會產生的驚人效果。她甚至打電話督查：“今天發給你的視頻看了嗎？那個治療頸椎的穴位你找到沒有？找到了？記得每天按十下，左右手都要做啊！”

我根本沒看，敷衍她：“看了，也找到穴位了。”我回家，她像老師抽查背書一樣，冷不丁站到我面前：“那個治療頸椎的穴位指給我看看，在哪里？”

有時她突然笑起來：“今天有人在微信上給我發了一個笑話，我說給你們聽。”然而，還沒到抖包袱的環節，就有人憋不住了：“這都是800年前的老笑話了呀！”“是嗎？”媽媽說到一半被打斷了，明顯帶著沮喪和失落：“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笑了整整一下午呢！”

有一天，她請我解決她手機的問題，我趁機翻看了一下她的微信往來。經常頻繁互動的就那么幾個老朋友，其中一個是以前的老鄰居。每天，對方都會發來鮮花盛開的早安和晚安動圖，發來類似“這個視頻太好了，趕緊看”“這個阿姨用一張白紙在陽臺種菜，快來學”“手術刀下的謊言和藥瓶里的欺騙”這樣標題的各類鏈接，還有各種老掉牙的笑話和段子。

我媽回復她—“你發來的笑話和視頻，我都認真看了，有的笑得我眼淚都出來了，謝謝你每天發給我！”

有一段時間，“朋友圈”里很多人都在說，父母玩了微信之后，就盲目相信“偽科學”“偽科普”的文章。而在看到我媽回復的那一刻，我有些明白了，我媽之所以愿意相信這些，是因為在微信世界，只有那些可愛的老朋友，相互鼓勵著，努力追趕著這個時代，把鏈接和視頻當作問候，用這種新的方式，傳遞和延續著友情。

而我這做子女的，給父母發送什么了？我寧愿混跡于各種微信群收藏那些令人捧腹的表情，也想不起來給父母發點兒有趣、好玩的東西，壓根不愿也不耐煩領著他們奔跑在這個虛擬時空當中。

3

媽媽的老朋友里，微信玩得最好的，是快80歲的宋奶奶。

宋奶奶會制作電子相冊，她把自己出門旅行的各種照片匯集在一起做成相冊，發給我媽欣賞。那個傍晚，在《夢中的婚禮》的配樂聲中，我媽和我爸饒有興趣地點擊相冊里的一張張照片，將音樂和照片，一遍又一遍循環播放。

宋奶奶發來“150個易錯成語”的測試挑戰，我媽和我爸戴上眼鏡，正襟危坐，對著手機，手里拿著紙和筆，每答對一個，就大笑歡呼；答錯一個，則驚嘆惋惜，后悔埋怨。最后，得到了“你還沒有老年癡呆哦”的評語，像是受到了嘉獎，相視而笑。

每周日，我媽都會找宋奶奶和幾個老伙伴一起打麻將、聊聊家常。每每見過老友們回來，她都像是經歷了一次愉快的旅行，神采飛揚。有一個星期天，她帶回家一兜硬柿子，說：“從宋奶奶家的柿子樹上摘的，和蘋果放在一起，很快就會變軟。”

宋奶奶給她發來幾段視頻，她嘿嘿笑著看完，又把手機遞給我，得意地說：“你看，我們摘柿子的時候拍的。”

搖晃的鏡頭，夾雜著陣陣大笑，我驚悚地看到，宋奶奶和我媽都站在院墻上，手執長竿，有幾個老家伙胡亂指揮的聲音傳來—“這邊，這邊！錯啦！那邊，那邊！”

院墻有兩米多高，我看出了一身冷汗—“媽媽，這太危險了！你們這老胳膊老腿怎么爬上院墻了啊！有一種專門打柿子的工具，我去淘寶給你們買啊！”

我媽拿回手機，絲毫不理會我，自己又回放了一遍，獨自哈哈大笑起來。

我看著她的身影，猜想著這個摘柿子的下午，她和她的老伙伴們，爬上那高高的圍墻，蔑視著年齡和叮囑，在嘻嘻哈哈的打鬧聲中，重新找到了屬于年輕的恣意和快樂。我想到我曾癡迷的一部韓劇《我親愛的朋友們》，講述了一群老人的生活，曾經在一個又一個追劇的夜晚，我為了劇里阿姨們的故事，或歡笑，或抹眼淚。而我們的父母，作為距離我們最近的老人，卻不曾像韓劇一樣被我們重視。

我打開手機，進入微信，給我媽轉發了一條標題為“延用800年的養生方法，值得一看”的鏈接。

圖 | 小黑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