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冬天,村里的女人們熱火朝天地忙著編席子,父親則將臘條嫻熟地掌控在雙手之中。
房間里因此變得擁擠起來。就連我寫作業,都沒了陣地,只能搬到昏暗的臥室里,打開電燈,或者點上蠟燭,奮筆疾書。透過房間的窗戶,我可以看到父親的影子,落在墻壁上。那影子夾雜在舞動的臘條之中,雖然瘦削,卻有不怒而威的力量感。我覺得父親即便是老了,也一定像粗壯的臘條一樣,嗖地一聲抽下去,就在水泥地上留下一條深深的印記。
臘條明顯有些在燈下的堂屋里,施展不開手腳,于是它們時而碰到了燈泡,讓滿屋子都是飛旋的人影;時而落在水缸的沿壁上,發出清脆又寂寥的響聲;時而將繩條上的毛巾,給扯了下來,又甩到了洗臉盆里。父親盡力地收攏它們的“手腳”,但無奈臘條太長,而房間又太小,總也無法使它們馴服。母親大約也覺得自己礙腳,收拾完家務后,就悄無聲息地躲到隔壁房間里去做針線活。于是整個堂屋的燈下,就只剩了父親一個人。他會打開收音機,聽單田芳的評書,一場聽完了,一個馱筐,也就編完了三分之一。母親這時候才走出來,收拾父親折騰出的滿地狼藉。我側耳傾聽,院子里靜悄悄的,夜色籠罩了日間所有的喧嘩。干冷的天氣里,一切都被凍住了,并泛著慘白的霜。只有父親的咳嗽聲,一下下地撞擊著夜色的邊緣。
冬季漫長無邊,母親自然也不會閑著,幾乎每天,她都會幫父親用特制的劈臘條的工具,將一根臘條,從根部劈成兩根或者三根。新劈開的臘條,泛著新鮮的白色的光澤,似乎還能看到它們在田地里櫛風沐雨的生機姿態。父親總會將劈開的臘條和無需劈開的,合理地編進簍筐里去,讓成品看起來色彩豐富又不凌亂。每根臘條的根部,都會被削尖了,方便插入到士兵一樣排好方隊的其他臘條隊伍里去。母親做起這些來,儼然是父親最好的學徒工,熟練到無需父親開口,就能完成他所有的要求,知道今天要編的馱筐或者糞箕子,大概需要多少根臘條,其中有多少是粗的,可以用來打底或者作為“頂梁柱”,又有多少,是血管一樣細細游走在馱筐的身體里的。因此他們一個編筐,一個修剪,配合得非常默契;平日經常爭吵的兩個人,唯獨在這件事上,從未有過矛盾。父親將編筐當成藝術品一樣去打理,母親也恰好將其看成織毛衣或者納鞋底一樣的細活兒,所以基于同樣的態度,兩個人便有了“打敗天下無敵手”的同心協力的作戰姿態。
這看上去頗有些動人的姿態,讓我在冬天會覺得日子不那么難熬。甚至有時聽見父母輕聲絮叨著的家長里短,燉著白豆腐的鍋里,發出的咕咚咕咚的響聲,或者母親幫父親用力扳著臘條時,喉嚨里發出的輕微的使勁的聲音時,我的心里,會暖暖的,有一簇小火慢慢燃燒起來。那一刻,我完全原諒了父親拿著一根臘條,將我和姐姐雞鴨一樣追得滿院飛跑時的暴躁。我的臉微微發燙,好像爐火太旺了,窗外是靜寂無人的冰天雪地,而房間里的一切,就像被燃燒到近乎透明的煤塊,給烤得像一塊爐底的饅頭,一口咬下去,酥脆松軟,不由得你不歡天喜地起來。
至于那年的夏天,困頓生活中,母親多少次抓起笤帚,砸中了父親的頭,父親又多少次操起凌厲的臘條,朝母親抽去;而我,又如何在他們爭吵中,驚恐地逃出家門,像一根倔強的臘條,一聲不吭地躲進夜色籠罩的曠野里,則統統被我忘記。
(編輯 王玉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