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瑜彥
何冰喜歡開懷地憨笑,
無論是聊嚴肅藝術還是家長里短,
都會聊出一種「這個世界太逗了」的感覺。
他愛說自己的話「都是拙見,都是瞎說」,
但凡是跟他嘮起嗑來的人,
都不舍得停下嘴,
說其有大巧若拙的智慧,
也是低估了他。
他顯然不屑于做衛(wèi)道士,
但只要遇上叢生在命運溝壑中的大命題,
就是一個看得分明,
有理有據(jù)的辨析者。
何冰 :1991年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員,國家一級演員。
1993年在話劇《鳥人》飾演人氣角色“黃毛”,分別于1999年和2004年獲得戲劇梅花獎。2005年《大宋提刑官》飾演“宋慈”,2007年在受到好評的《天大地大》飾演“馮中丘”等。2015年,主演電影《十二公民》。
這是何冰第一次接下時間跨度如此長的戲。從初夏拍到隆冬,回家時發(fā)現(xiàn)小小的孩兒已經(jīng)長高了一個頭。“沒看著他怎么長的,心酸。”
但自十二年前陳忠實先生親手把《白鹿原》一書端端正正地呈送給他,并親筆寫上“何冰小弟雅正”字樣開始,他就沒后悔把鹿子霖的人生,在插科打諢中莊重走了一場。
一開始投入這部鋪展中國民族史的恢宏巨作時,何冰摩拳擦掌,有著戰(zhàn)天斗地的亢奮;但拍完后,他心里忽爾空落落的。他記得鹿子霖戲份殺青那天是嚴寒的圣誕節(jié),但大家心里都像窩著爐火,暖烘烘地相擁,然后灑淚別離。這是拍戲二十多年的他闊別已久的感覺了,剛入行時殺青都會哭,之后就麻木了,但《白鹿原》一戲,又讓他當年的記憶活了過來。
“一個劇組最后能到這個份上,一般不是在一起享過福,而是挨過苦。”何冰笑道。開拍前一個月,劇組為了最大限度重現(xiàn)白鹿原上的男耕女織生活,把一票主演拉到陜西藍田,住在村民家里,男演員挑水、割麥、趕車、劈柴,女演員紡線、搟面、切菜、做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劇組還專門種了一片麥田給演員割,因為割不好,怕糟蹋了別的糧食。幾乎每個演員都減了十斤八斤,有割麥子時劃拉的一道道口子,也有紡線時起的一塊塊繭,就是不讓他們細皮嫩肉。
盡管辛苦,但何冰對此倒是挺自在,干完農(nóng)活,就蹲在田間地頭和村民閑聊,看他們蹲著端大碗吃面條的姿勢,心里記著。他時時刻刻為重塑鹿子霖而準備著。《白鹿原》中的這個劣紳,無疑是全書中最容易辨認出的小人,但同時他又是自己固守領土上的國王,高高在上,仗勢欺人,卻又在自己的軟肋上反復栽跟頭。
極惡,極善
早在2005年,北京人藝排演話劇版《白鹿原》時,何冰就請纓過鹿子霖一角,但終因年齡、氣質(zhì)的種種不適合,未能入選。如今時隔多年,何冰終于能挑起這個擔子,也是了了一樁心事。他沒問導演選擇他的原因是什么,揣測著“可能是以往的某個反面角色演得比較生動”。鹿子霖確實是《白鹿原》一書中的卑劣狡詐之人,好色成性,但何冰卻偏偏喜歡他。“鹿子霖身上有一種中國農(nóng)民完整的生活狀態(tài),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多打糧食多賺錢,盼望孩子將來子承父業(yè),兒孫滿堂,生生不息。我更相信他是真實的,他符合我內(nèi)心對人真實的想象。”
同時,何冰覺得鹿子霖這個人,很有趣。他在維護個人觀念時是不擇手段的,誰膽敢撼動一下,用何冰的話說,“跟你急眼”。他對傳統(tǒng)道德是毀滅性的橫沖直撞,但都不當一回事,比如在錢財算計上爾虞我詐,他覺得不過是發(fā)家致富嘛,又不偷不搶,道德上不承受負擔,這些都符合何冰對一個農(nóng)民真實的設想。“或者說,我自己身上就有這個東西。”
白鹿原由白氏一族和鹿氏一族組成,各自的當權者白嘉軒和鹿子霖,分領一份掌門的族權和鄉(xiāng)紳的政權,一代傳一代地明爭暗斗。作為一個肩負著宗祠觀念的老地主,白嘉軒的出場詞是“見善必行,聞過必改”,身上扛著道德教化,建立起諸多扼殺人性的宗族制度。雖然對戲最多,但對于這位家族流傳下來的“死對頭”,何冰覺得離自己很遠。“我生活中就不愿意給別人建規(guī)矩,我是一個服從規(guī)矩的人。但我有反抗的私心。”
對比起白嘉軒為恪守家規(guī),用刺刷狠打與田小娥偷情的兒子白孝文,鹿子霖在愛護孩子方面則表現(xiàn)出極端的善。長子鹿兆鵬要參加共產(chǎn)黨,他心急如焚,百般哀求,覺得外面的風雨與我們何干啊,父親有的是錢和地,你娶個媳婦,咱們就子孫萬代。盡管如此,鹿家最后還是出了兩個精干的革命者,可見鹿子霖雖然閉塞自私,但還是忍痛作出了讓步。“他的觀念非常樸素,認為孩子不需要對社會負什么責任,做法上非常護犢子。白孝文那事若攤在他兒子身上,他一定想方設法把它抹過去。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領了一個受欺負的小女孩回來,憑啥不讓人進村生活,逼著兩個孩子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打我兒子那更是不可能的,我不打你就不錯了,哈哈。”何冰欣賞他這一點,敢于沖撞本身并不一定正確的規(guī)則。
中國式的魔幻現(xiàn)實
自1993年出版以來,《白鹿原》幾乎把所有藝術形式都走了一遍,電影、秦腔、話劇、歌舞劇、連環(huán)畫,唯獨缺了原著作者陳忠實最期待的電視劇。遺憾的是,未等到這部搗騰打磨了近16年的巨作呈現(xiàn),陳老先生就已經(jīng)駕鶴仙逝。
何冰曾親耳聽過陳老每逢送書就說的一句話:“這是我死后會拿來當枕頭用的。”如今他已安眠,足夠厚重的枕頭相信也讓他心滿意足。何冰記得第一次看這書,是畢業(yè)沒工作的那幾年輾轉落魄的光景里。“那時根本看不明白,說白了就是拿來當小黃書看。但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又讀了兩三遍,特別在接了這個戲后,每晚睡覺前就拿著一直看,始覺不是一個什么描寫西安白鹿原的故事,而是一部中國民族50年的變遷史。”
活過了鹿子霖的一輩子后,何冰最大的感受,就是陳忠實先生實在太熱愛他的故鄉(xiāng)了。“雖然我讀到的是他滿篇的破口大罵,但確切能感到他對那八百里秦川的眷戀。不過他沒有罵女性,在陳老的筆下,女人都是犧牲者和拯救者,男人都是一輩又一輩的渾蛋,包括白嘉軒也只是站在一個道德高點上道貌岸然。”他相信這不是偶然,一定是陳老有意為之。

《白鹿原》一書,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中國式魔幻現(xiàn)實主義,包括“白鹿”這個意象, 是一個近乎于神話的民間傳說——“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無骨,歡歡蹦蹦,舞之蹈之,從南山飄逸而出,在開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讓整個原野都充滿神秘又浪漫的氣息。何冰大體認同這個標簽,因為建國以后鮮有作家使用這樣的西方寫作手法,但又可以在中國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思維中找到根源,帶有原始宗教意味。
“這其實反映了一個全人類的共同問題,我們活到今天,有些事情已經(jīng)打開了答案,但有些是靠智識依然解決不了,很顯然生活是一個謎。”何冰想,也許在我們的生活背后、天空之外還有一層,這是人類從古至今都有的困境,《白鹿原》把它描摹了出來。在書中,白鹿原遭遇過一場異常的旱災,白嘉軒帶領全村青壯年舉行莊嚴肅穆的祈雨儀式,把剛出爐的鐵燁緊緊攥在掌心,又在怒吼中把一根紅亮亮的鋼釬兒“撲哧”一聲從左腮穿到右腮,裝扮成馬角神,幾近傳奇。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代表。何冰將此解釋為“跟老天爺做一個交易”,把自己毀了,看能不能喚來一點雨水,讓村民活下去。
在何冰的個人解讀里,陳忠實先生并沒有寫什么黑白分明的善惡,只是把這些人和事分成了幾個方面。當它們發(fā)生碰撞后,就引領讀者去思索,在我們整個民族的文化系統(tǒng)、吃喝拉撒的一整套生活模式里,到底有哪些窩藏在黑暗角落里的東西,需要被質(zhì)疑,模糊人鬼界限的魔幻現(xiàn)實手法,也不過是為了揭開根植人性的恐懼與悲哀。
人性與倫理,是永恒的斗爭
在片場上,何冰曾跟飾演白孝文的演員說笑道,我年紀太老了,也不如你漂亮,不然我想演你的角色。白家長子白孝文,是他偏愛又憐愛的一個血肉豐滿的角色,“因為變化大”。在一連串的改朝換代中,相對于白嘉軒不變的家族掌門人和鹿子霖不變的村莊守財奴,后輩白孝文在命運之河中死命撲騰,逆流而上,從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大公子,先變成乞丐,然后變成官員,最后又走向罪惡,親手殺害了自家長工的孩子黑娃。
“尋根溯源,這么好的一個孩子,大宅門里傾盡心血培養(yǎng)的長子嫡孫,他為何變成這樣?我覺得直到今天,中國的年輕人看這個戲,還能認出白孝文在今天的意義。因為你們依然會迷茫,會遇到很多要求和約束,但依然會跟你的家長不和解,跟社會不和解。”何冰說,這是人性跟倫理在搏斗,是人類無法躲避的永恒的斗爭。
探討到倫理,就不得不談到田小娥這個塑造得極其成功的女性角色。何冰把她稱為“惡之花”,他飾演的鹿子霖與她有展露萬般丑態(tài)的對手戲,呈現(xiàn)出來的全是惡。她先屈從于鹿子霖,又報復了鹿子霖,最后死在窯里。可是,何冰打從心里痛惜這個女孩,她美麗得如同燕尾蝶,但這不是她的責任和錯誤。“一開始被迫嫁給老頭,是命運的不公,她沒必要去屈從這種侮辱和迫害。其實類似的事件在今天還不停地發(fā)生,而站在道德高峰上俯視的人也依然很多。但我們有問過為什么嗎,真的女性干了個什么事情就是淫亂嗎,社會對她們真的公平嗎?”何冰贊賞她的勇敢,也對此憤憤不平。
何冰覺得自己到了這個年歲,絕對原諒田小娥做的所有錯事。她其實與白孝文和黑娃一樣,是突然的覺醒,就決定“不那么活了”。“若是黑娃帶她回家時,白嘉軒能變通一點人情世故,給一間房,半畝地,這個女孩過幾年生下一男半女,正式入宗祠,那她就會是一個賢妻良母,也是白鹿原的人了。”何冰揣測,陳老寫作的目的也是為了呼喚更尊重女性,并重視她們的力量。他在現(xiàn)實中也已為人父,一直對家中的每一句關愛心存感激,“從前是我姥姥對我嘮叨,后來是我媽,現(xiàn)在是我媳婦,把我煩得啊……但若是沒有這些,我無法想象我的生活會落入什么境地。”
自如很易,松弛很難
白嘉軒的出演者是張嘉譯,何冰打趣說倆人的樣子擱在一起時,跟人物的原型挺契合。兩人是第一次合作,一開始何冰不是沒有忐忑,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到了這個戲齡,當一段好戲和一個好對手擺在面前時,彼此一出手,戲路就鋪好了。“因為已經(jīng)過了蒙著眼演戲的階段了,彼此心里都清楚,就看誰先張嘴。噢你出招了,我就知道該怎么接,對方就會緊跟著往正確的反方向走。”
何冰的戲路很廣,曾二度榮獲戲劇梅花獎,但在悲喜劇之間,他堅定地喜歡演喜劇,特別是他的話劇《喜劇的憂傷》,他覺得在那2小時15分鐘里,觀眾從頭笑到尾,于演員而言,善莫大焉。“那歡笑是實打?qū)嵉模阍谏钪猩夏恼覂蓚€小時的哈哈大笑?生活就是這么一秒一秒組織起來的,此刻高興了就好。由衷說,當我在臺上看到觀眾拍著大腿樂的時候,自豪感油然而生。”因為人終將走向死亡,所以何冰給人生下了一個“憂傷”的定義。“每個人都會泯滅,所以瞬間的歡樂才是珍貴的。”
他不在乎戲中有沒有真正的營養(yǎng),因為不相信一個原本不思索的人,看完一部戲會開始思考人生,也不認為所謂的營養(yǎng),是演員給予的。“我舉個例子,一盤胡蘿卜絲,炒得那個好呀,切得那個細呀,色澤那個美呀,觀眾狼吞虎咽地吃了,但營養(yǎng)是胡蘿卜素,你無法演這個,你只能演胡蘿卜。我說清楚了嗎?”何冰又開始哈哈大笑,被自己的話逗樂了。
何冰說如今近半百的自己,會傾向于挑最難的角色出演,這在《十二公民》中有所體現(xiàn),他飾演了從第一次投票就選擇“判無罪”的8號陪審員,最終力挽狂瀾,把其余11人的選擇都掰轉了過來。這個戲的難,在于演員并非真實出演某個人,而是十二份意念中的某一份。“這是一個概念,并且有立場,你要把它還原成一個人物,還相對生動地傳遞給觀眾。”何冰認為這跟《哈姆雷特》難演是一樣的道理,因為他誕生了一個“生存還是毀滅”的概念,人類最大的困惑集中在一個王子身上了,這需要狠下功夫。
說到演戲藝術,何冰說,其實做到鏡頭前自如這一關不難,難的是松弛,這是一生的功課。林兆華導演曾給過他一個特別重要的理論:提線木偶式表演,他認為演員是那個提線的表演者,角色是那個木偶。“對于這個,第一我沒完成,第二我還在思索,第三我認為他是對的。”何冰在鏡頭前有過那個分離的瞬間,極度美妙,無法言傳,遺憾的是未能把那種感覺連成片。“但可能這種極致的美也只能誕生在瞬間,若是每一秒都分離出去,那可能我瘋了。”
表演,不能被毀掉的行當
采訪何冰的時候,恰好遇上宋方金的《“臥底”橫店的一線實錄:表演,一個正在被毀掉的行當》一文刷屏,他仔仔細細地看了,對文中的哀嘆、痛惜和批評都點頭贊同,但也提出了自己的一個新角度:這其實是創(chuàng)作上的無路可走。
何冰的思路有一種張本繼末的清晰,他把文中的IP、摳像和替身三個關鍵詞分別提出來討論。首先他不認為資本進入是一件壞事。“我們不能要求一個商人去懂戲,這有點要求過高。而一味地涌向IP,是因為我們現(xiàn)在原創(chuàng)的好劇本不夠,劇組就只能根據(jù)網(wǎng)上點擊率高的劇本轉化成影像,因為有粉絲基礎。反過來說,如果劇本庫有大量的儲備,有對現(xiàn)實生動的描摹,有犀利的觀點,那你還奔IP嗎?不會。”
而關于摳像和替身,也不是今天才有,從前在天上飛來飛去的人,一直都是用這種技術加持。何冰覺得,當下的濫用是短時間內(nèi)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結果,是多種力量攪和在一起形成的亂象,但這不意味著演戲這個行當就會毀在這一代的年輕演員中,也不會因此青黃不接。“千萬別形成一種慣性思維,站在一個立場上把這批人都否定掉了,認為人才枯竭了。他們也不見得只會摳像表演,只是在怎樣的處境當中,就做出怎樣的反應。但可以肯定的是,此風不可長。”話剛說完,何冰頓了一頓,又笑著補充道,“但千萬別認為我跟宋方金先生唱反調(diào)啊,我可不愿意跟他吵……他在帖子中的提醒,我都十分認同。”
從何冰的談吐之間,大概能估摸出他背后巨大的閱讀量,濮存昕老師也曾贊嘆過他在排練場上的滔滔不絕和口若懸河。但何冰不承認,“你們都被我騙了,我只是伶牙俐齒。好些名著提起來我就自慚形穢,比如《尤利西斯》什么的,實在是看不下去。”隨即又是一場捧腹大笑。
五十而知天命,老來的古語不會錯,何冰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就像一夜。年輕的時候總認為自己卓爾不群,但如今覺得也不過是個一般人,所以他希望自己在一把年紀里認真做的事,也能“回饋”于他,比如《白鹿原》,比如他用心重塑的鹿子霖。“這樣好的一個作品,如果社會效應不好,我的心會拔涼拔涼的。我覺得一個好作品不是情節(jié)上多么巧怪,或構思上多么詭異,而是對國家社會一個歷史階段的反思。看戲的目的是什么呢,永遠是觀照今天,不是回顧昨天。這個要想起來可不得了,功在千秋。”
《白鹿原》中的這個劣紳,無疑是全書中最容易辨認出的小人,但同時他又是自己固守領土上的國王,高高在上,仗勢欺人,卻又在自己的軟肋上反復栽跟頭。
雖然我讀到的是他滿篇的破口大罵,但確切能感到他對那八百里秦川的眷戀。
我覺得直到今天,中國的年輕人看這個戲,還能認出白孝文在今天的意義。
因為你們依然會迷茫,會遇到很多要求和約束,但依然會跟你的家長不和解,跟社會不和解。
到了這個戲齡,當一段好戲和一個好對手擺在面前時,彼此一出手,戲路就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