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己帖 （組詩）

自白書

這么多年了，一直在替別人使勁地活著

并說服自己，承認這就是我的命

也溜須，也見風(fēng)使舵，也背后誹謗過他人

尚有一點軟弱，應(yīng)該還算是個可以救藥的人

稍矮，微胖，迷戀酒精和美人

這具徒勞的肉體，是我修行的寺院和佛經(jīng)

至于名字，它只是我在人間的編號

甚至喊阿貓、阿狗，我都會響亮地回應(yīng)一聲

所幸認得幾個文字，無人時尚可藏身

與親人喝酒，和自己爭吵

私心、小脾氣，是識別我的鑰匙和密碼

其實，誰是侯明輝，對這個世界都無足輕重

罪己帖

無力將這些光、陰影，攔腰斬斷

無力擺脫松垂的眼袋、干咳和老年斑的堵截

我的內(nèi)心和雙手，越來越空了

并適應(yīng)了白日指鹿為馬，夜晚言不由衷

疼苦早過了三巡，蜜亦過了五味

剩下的光陰，越來越瘦，越來越少

這最后的白發(fā)，多像我體內(nèi)那塊不肯招安的反骨

我要用它，將所有的名聲、劣跡，一一剜掉

對自己越來越不放心，我看到細膩、微涼

飽滿多汁的暮晚，和它的隱秘之美

請允許人們，寬恕高舉的火苗、樹木

就像允許我，寬恕遲到的春天和自己

面癱癥

功虧一簣。只一夜的功夫

這么多年精心侍奉的牙關(guān)、眼簾、面容

統(tǒng)統(tǒng)嘩變、叛逃，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眼斜，嘴歪，面部僵硬

這丑陋的臉，是最真實、干凈、赤裸的

肯定是我，遇見的另一個隱居多年的自己

要感謝承泣、人中、風(fēng)府、風(fēng)池……

這些被我攥了一生的命門和死穴

正替我與一根銀針，反復(fù)地進行著交談、切磋

一只鳥飛過樹梢，飛的比我還決絕

無需懺悔什么罪孽和過失

拼命咬住肚里的苦和悲傷，我一丁點也不說

月亮謠

把風(fēng)交出去，把命交出去

甚至把不常用的名字和模樣，也交出去

交給沒心沒肺的麥田、麻雀

交給白發(fā)蒼蒼的月亮、星空和咳嗽聲

多少年了，我的身體里

堆滿了失蹤的四壁、灶火和屋頂

埋藏了與生俱來的狹隘、恩怨和微塵

世界越來越冷，月光越來越輕

在成群的樹木和山巒之間

我是唯一無家可歸的人

今夜，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兒

借陳年的月光

飲下荒蕪、豐盈，飲下飛逝的高鐵

赤裸的城市、街巷，擦肩而過的都是我的親人

今夜，我要在這里飛，和月亮一起飛

月亮飛起，鳥群上升

傾瀉的光芒，多像我臂展間紛飛的羽毛

孤獨，一定是我胸前最頑固的那根

逃離或放棄，月亮都在我的骨縫間，不安地醒著

雪夜謠

這氣喘吁吁的雪，這疲于奔命的雪

終于在天黑之前

把我和這座小城的仰望，一起埋葬了

零零散散地飄，大片大片地落

人間肅穆，萬物成佛

我積攢的煙火和哭聲，已被風(fēng)聲掏空

禱告，爭吵，遠方樹梢上的麻雀

叼起了最后一小塊殘月

空闊的天空，大把的星子，依然唾手可得

世界是這么的白，這么的靜

我像最后一個幸存者

在黑暗里，安慰著自己九死一生的心

火苗辭

總有一天，我會與這跳動火苗

融為一體

我身體內(nèi)，到處是流淌的黑夜和風(fēng)

到處是寬恕我的故鄉(xiāng)，和深愛的親人

把劈柴架的更高，把柴草塞滿灶坑

炙熱，明亮

火焰中，我愛上了這荒誕的塵世和人間

愛上了這猶豫不安的逃離和歸期

搖曳的火苗，多像我自由的手勢和念頭

多像這不善言辭的冬季和寒冷

今夜，誰在超度著我的骨骼、詢問和喘息

火焰深處，誰在與我對峙、爭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