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以根 牛錦紅
摘 要 新媒體時代,各種媒體對青年犯罪嫌疑人的“扒衣式”報道凸顯了輿論暴力,大眾狂歡式的輿論氛圍傷害了青年犯罪嫌疑人的隱私權和辯護權,剝奪了他們的未來,深層原因是媒體道德規范與法制規范的缺失。作為需要道德救贖的青年犯罪嫌疑人,他們的未來需要媒體理性、民主與規則化的報道。
關鍵詞 新媒體 青年 犯罪嫌疑人 “輿論暴力” 道德救贖
基金項目:本文為司法部“國家法治與法學理論研究項目”重點課題“民國司法制度研究”(項目批準號:13SFB100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紀以根,江蘇省淮安市法律援助中心副主任,三級律師,研究方向:司法制度;牛錦紅,江蘇省淮陰師范學院法政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司法史、城市規劃法。
中圖分類號:D920.4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4.367
近年隨著網絡技術的快速發展,新媒體環境成為影響青年群體道德品質成長和進步的重要因素。其中的青年犯罪嫌疑人是社會特殊群體,本身是需要道德救贖的人,但中國的輿論一直忽視這一群體未來的走向,往往以娛樂性的“扒衣式”報道,侵犯其本人乃至家人的隱私,無形中加以輿論暴力侵害。近年曝光的一系列青年犯罪事件,一次次讓我們陷入全民偷窺青年人隱私的狂歡中,我們忽略了犯罪嫌疑人及其家人的尊嚴與隱私,忽略了其個人及家庭的未來。我們對青年犯罪事件有太多道德討伐的層面,無論有什么樣的違法事實,我們不能忘記,對于一個還有未來的青年人,道德討伐與輿論暴力對于青年犯罪嫌疑人的救助來說,不僅無濟于事,還會適得其反。本文根據近幾年媒體報道部分青年犯罪案例所凸顯的問題,剖析其背后隱含的輿論、道德、理性與法治等相關價值選擇,并嘗試性地提出解決樣式。
一、“輿論暴力”:青年犯罪嫌疑人的傷痛
媒體輿論尤其是網絡輿論通過炮制熱點事件容易侵犯青年犯罪嫌疑人的隱私權和辯護權,同時會對司法造成不正當的影響和干預。多數人缺乏法律常識,在媒體輿論面前缺乏理性,從而會給當事人帶來很大傷害。
(一)“輿論暴力”與青年犯罪嫌疑人的隱私權
近幾年始,媒體澎湃,在報道一些青年人犯罪案件時,往往披露大量與案件無關的細節,包括青年犯罪嫌疑人家人的信息,有的電視媒體甚至讓青年犯罪嫌疑人在新聞鏡頭前認罪,從而引發一眾呼吁。案件的很多細節往往涉及到青年犯罪嫌疑人及其家人隱私,而且輿論導向也常常令人深感困惑。我們不由想起近幾年媒體熱炒的案件均涉及青年犯罪嫌疑人及家人信息,以上言論引起社會大眾的不滿,微博、貼吧、論壇上一片罵聲,最終輿論將青年嫌疑人及家人推向無底深淵。眾多無厘頭的消息在輿論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其中有部分案件關于嫌疑人是未成年、還是成年人的爭論也很激烈,似乎只要嫌疑人是成年人,我們就可以無節制地進行言論攻擊,這種觀點也揭示了我們對青年犯罪嫌疑人群體的忽視。媒體將青年嫌疑人乃至其家庭隱私展現并放大給民眾看,用炫富、色情、吸毒、賭博等敏感字眼替代了媒體本應該涉及的質疑和公正評論,這不僅是一種公共資源浪費,也是媒體職業道德缺失的表現。這種看似揭露真相的“扒衣式”報道,卻深深傷害到當事人及其家人,輿論暴力顯示了其猙獰的一面。這也再次驗證了魯迅先生批判媒體的“有聞必錄”其實是“筆舌殺人”。
(二)“輿論暴力”與青年犯罪嫌疑人的辯護權
中國《刑事訴訟法》規定:“未經人民法院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但某些案件一旦被媒體或網絡輿論盯上,輿論監督常常沒了界限。案發后,被害人家屬找新聞媒體在網上發布信息,在貼吧里大肆哭訴,被害人家屬撕心裂肺的叫喊雖讓人心痛,但是判決后,被告人家屬絕望的表情也同樣讓人心情沉重。當然,作為普通人,想使自己的權益得到保護,光靠公權力是不夠的,當今是新媒體時代,各種社會媒體的影響力不容忽視,受害人可以及時、自主的去伸張正義,本無可厚非,但這也導致了輿論暴力的產生。一方之辭能不能完全聽信?人之天性同情弱者,但是,受害的弱者所言是否真實,圍觀者一般不會認真思考,只是在發完憤慨之詞后一走了之。眾口鑠金,這種行為會給被告方帶來怎樣巨大的影響和傷害?青年犯罪嫌疑人也許只是年輕氣盛,在主觀上并無太大惡意,但一經媒體和網絡的責難,就往往變成人們心目中罪大惡極、無法救贖的罪犯。其實,無論是犯罪嫌疑人,還是死刑罪犯,他們都有基本的人格權、名譽權和訴訟權,不能因為涉嫌到犯罪,或將來被刑事處罰,就可以完全否認他們的過去與品質。輿論暴力無形中侵犯了犯罪嫌疑人的辯護權,尤其使一些被媒體熱炒的青年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在訴訟中處于極其不利的地位。
(三)“輿論暴力”與未審先判
輿論影響司法審判自古已有,但尤以近代出現報刊媒體之后影響為甚,近代有不少著名案件受到輿論影響而在審判時出現奇妙的轉折,如清末“楊乃武與小白菜案”幾經媒體報道,最終真相水落石出,冤案昭雪。媒體輿論體現了民主、自由的評議空間,適當的輿論監督會對司法審判有正面的影響。但當代新媒體增加了輿論的復雜性,各種官方媒體和自媒體在網絡時代爭相斗艷,輿論也變得真假難辨,更可怕的是官方媒體和自媒體對同一案件往往同時關注,并進行“扒衣式”報道時,這對青年犯罪嫌疑人將是致命的傷害。2012年備受關注的藥XX案件,最終結果和社會公眾期望的一樣,藥XX被判死刑,且注射死刑的過程也被公開,這不禁引發人們的理性思考,是法律殺了藥XX,還是輿論殺了藥XX。
二、道德救贖:真相與未來的博奕
黨的十八大報告提出并倡導:“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加強社會公德、職業道德、家庭美德、個人品德教育,弘揚中華傳統美德,弘揚時代新風”,從而“全面提高公民道德素質”。青年道德建設關系到整個社會道德水平的提升,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形成發揮著重要作用。青年人是社會發展的主動力,也是新時代道德建設的重要參與者。新媒體時代,如何加強社會道德建設,尤其是如何進行青年道德品質的提升,是我們要深入研究的現實問題。而青年犯罪嫌疑人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更應當受到全社會的重視和關愛。相比未成年人的受保護程度,青年犯罪嫌疑人成為事實上的弱勢群體。多數國家將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作為重要保護對象,在各個方面給予道德與法律層面的關注,學界也對未成年人犯罪給予較大重視,提出“正是教育、保護的功能,使得少年司法制度得以脫胎于以查清事實真相為目標的成人司法制度,具有獨立存在的特殊法律價值”。 因此,青年作為成年人,已不是特殊保護的對象,同等情況下,未成年人的隱私會受到司法保護,因為未成年人是國家的未來,但青年人何嘗不是國家的未來?在1943年《青年時代》期刊上已有重視青年教育的言辭:“其心理或生理均有特殊之變化和激勵,個性與能力富于教育性及可塑性,需要教育來控制和發展。一個國家之盛衰,往往視其能否以教育力量來控制青年和發展青年為轉移,因為他們負有繼往開來,延續民族生命與發揚民族及保衛國家生存與促進社會發展之責任。” 故,從道德層面來講,青年人雖是成年人,但在保護其未來發展道路上來說,他們也是我們進行道德救贖的重要群體。不能因為他們已成年,就可以忽視他們的心理需求,忽視他們的未來發展。媒體在追求真相時,有很多報道是需要斟酌再斟酌的,不能因為青年犯罪嫌疑人在總體上是少數,就可以進行“扒衣式報道”,可以“未審先判”。一個人的幸福,僅靠自己的奮斗是不夠的,如果沒有社會在政治、法律等方面的整體推進,個人的可得幸福是非常可疑的。
2011年,《人民論壇》曾進行過社會人群弱勢心理的網絡調查,調查對象中有62%的人認為自己是“弱勢群體”,其實這些“弱勢群體”中不乏有權、有錢和有名人,連黨政領導也大喊自己屬于“弱勢群體”。當前中國為什么會出現這種弱勢心態的蔓延?媒體對青年犯罪嫌疑人“扒衣式”報道所引發的“輿論暴力”就是造成“弱勢心態”的一種起因,在輿論暴力面前,普通人是弱勢的,青年犯罪嫌疑人更是弱勢的。弱勢心理的蔓延呼喚法治,因為這個弱勢心態,實際上就是一種沒有安全感的心態,尤其是失去了道德和政治安全感的心態,這種弱勢心態的消除,只能依靠法治。
新媒體對青年犯罪嫌疑人的輿論缺少應有的人文關懷,強勢思維和輿論暴力先入為主,很容易把青年人及其家庭推向輿論的漩渦和痛苦的深淵。當前,各類媒體也開始進行反思,對于青年犯罪嫌疑人是否有太多的道德討伐和道德懲罰?是否缺少應有的道德性關懷和道德救贖?同時,媒體報道背后隱含的輿論、道德、理性與法治等價值選擇,是新媒體時代必須面對的問題。
三、法治樣式:理性、規則與民主化
(一)媒體報道理性化
由于輿論真假難辨,有些媒體為引起社會關注,往往會對部分案件情節進行加工或虛構,從而觸動和激發輿論的強烈情緒,誤導公眾。面對鋪天蓋地的輿論,公眾容易失去理性,純粹以社會道德去評價一個行為。近幾年轟動全國的青年犯罪事件再次展現了媒體報道案件的情緒化色彩,全民陷入“大眾狂歡”式的非理性中,已全然忽視了一個青年人的尊嚴,一個青年人的未來。按照中國《刑法》規定:“未經判決,不得確定任何人有罪”。青年人雖然有錯,但在法院未審判之前,他們就是犯罪嫌疑人,新聞媒體過度渲染案件細節和對青年人進行無情批判,媒體已然過界。我們提倡宣揚中華優良傳統道德文化,因此社會應該充分利用好新媒體這一宣傳平臺。新媒體時代,各類媒體都應以正確、理性的方式影響青年內在的道德信念,樹立正確的道德觀、價值觀,培養起良好的道德品質,促進青年道德建設和個人的全面發展。而不應以道德譴責、道德懲罰等非理性宣傳手段來斷送青年的未來,尤其對于郭XX這些走過彎路的青年人來說,更需要社會的包容,媒體報道更應理性化。
(二)媒體報道規則化
形形色色的教化,尤其是虛無的道德教化,不是進步社會的選擇,更不是民主國家的選擇,國家的社會管理和社會建設應從法律建設入手。為此,媒體通過道德譴責、道德懲罰來對待青年犯罪嫌疑人,不會有好的結果。法治作為現代文明的重要標志,對整個國家的社會經濟發展起著極其重要的推動作用。因此,國家也應加強對媒體行為的法制建設,對各類媒體行為實現法治化,以糾正既有的不規范行為,促進媒體文化發展,從而推進媒體報道“規則化”的法治進程。2013年,“兩高”對“利用信息網絡設施誹謗等行為”出臺司法解釋,以加強對網絡典型違法行為的規制,實現對網絡輿論的糾偏,成為網絡建設的一個重要形式。以上司法解釋對網絡誹謗行為有一定的限制,有利于保護青年人權益,并有利于社會道德建設。因此,司法解釋的規制形式應當在未來予以加強,特別是針對新媒體報道司法案件時,也應有相應的規范和規則來界定媒體行為,對失德行為加以糾偏,尤其要加強對新媒體報道不規范行為的管理,推動媒體報道法治化的實現。通過建立完善的媒體報道行為法律機制,防止媒體不道德和違法行為的出現,從而使新媒體時代的青年免受各種非法信息的侵擾,為青年道德建設提供法律保障。
(三)媒體報道民主化
媒體的民主化更多體現為輿論自由。而言論與新聞自由接近于一切自由權的中心意義。哪里的人們不能自由地傳遞彼此的思想,哪里就沒有自由可言。哪里存在著表達自由,自由社會就在哪里發端,進而使得每一種自由權的擴展具備了現實性。因此,表達自由在各種自由權中是獨一無二的:它促進和保護所有的其他自由。 我們承認各種媒體的表達自由和民主化,因此有人會認為,對媒體報道進行法治化,會有損民主化的實現,會有損輿論自由,非也。法治和民主自由是一種內外關系。美國新聞自由委員會曾針對媒體搶新聞與煽情化的狀況提出批評,并重點提出各種媒體的自律規范。早在一百年前的中國,第一位駐美公使伍廷芳就針對媒體報道時說:“泰西各國,均有報律,準報紙有自由言論之權,然言論有界,詆謗有條,不能軼出范圍之外。” 因此,在中外人士看來,言論自由和媒體規范是相互存在的,須臾不可分離。而加強媒體規范并非是為了限制輿論自由,而只是希望媒體能遵守各種法律,對公民的隱私權和辯護權等基本權利給予必要的尊重。媒體報道民主化必須和法治化結合起來,民主化不意味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進行報道,自由不能跨越法律的底限,民主化需要我們大家認同的理念、原則、規則和程序體系來體現和實現。所以,“大眾狂歡式”的報道應該停止了,所謂的“民主化”報道應該尊重法律,媒體報道的民主化也必然走向法治化。否則,無論是未成年人,還是青年人,在司法面前都不會有未來。
四、結語
媒體報道也有倫理與道德要求,尤其隨著新媒體時代的到來,新聞工作者的職業道德、價值觀、倫理規范以及媒體價值取向受到空前的挑戰。雖然當前還沒有專門的法律規范約束媒體在新聞報道中的行為,但是在新聞實踐中存在約定俗成的行為規范或準則,并有保護公民基本權利的各種法律規范,媒體的輿論自由不能超越法律。新媒體時代的“輿論暴力”再次提醒我們,對青年犯罪嫌疑人過多揭露隱私和道德譴責會適得其反,我們的未來會深陷在道德化的漩渦中,只有理性化、民主化和規則化的媒體報道才能真正教化犯錯青年。只有剛性的制度建設與柔性的道德建設相輔相成、齊頭并進,才是新媒體時代輿論自由和青年犯罪嫌疑人的共同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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