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新
早年間,甘肅大靖鎮曾經風行一種叫作“拴馬樁”的賭博游戲,這種游戲玩法倒也簡單。院子里一溜兒栽下一行木樁,編了號,操盤手隨機抽出紅黑兩種,幾號是紅的,幾號是黑的,編了號,密封起來。下賭注的人隨意將自己的賭注拴在看好的那個樁上,答案揭曉,如果你拴在了紅樁上,那莊家就要全賠,比如你壓了一匹馬,莊家必須賠你一匹馬。反之,要是你運氣不好,壓在黑樁上,那就是莊家照單全收了。
經營賭莊的東家姓張,人稱張三爺,軍爺出身,粗通拳腳。此人為人仗義,一諾千金。要說張三爺,在本地那也算是有本事的人了,手底下還養著幾個跑腿的弟兄。每天賭莊一大早開張,事先確定好紅黑號碼,把答案密封好,張三爺就坐在樓上,看押寶的賭客會拴住哪一根樁。然后跑堂的把賭客請上樓來,當眾揭曉。說起這押寶的賭客所下的賭注,也是五花八門,有牲口,有銀子,有首飾,有房契……押中什么,莊家賠什么。
既然要吃這碗飯,肯定是莊家贏多輸少,要不然只賠不賺,誰還敢開賭莊呢。不過,事情也有邪門的時候,張三爺曾經栽過一個大跟頭,幾乎賠個精光。在這大靖鎮,那可是一件百年不遇的奇聞。而這次栽跟頭,也不是遇上高手了,其實是人家交了狗屎運,稀里糊涂中了大獎。
話說這一天,一個外地人進了大靖鎮,他拉著一匹馬,馬上除了馱著他的老婆,還馱了兩個褡褳。這人風塵仆仆來到大靖城,頭三不知腦四的,看見一個大院子,院子里栽了好多拴馬樁,就隨便把馬拴在了一根木樁上。然后他再三囑咐自己老婆不要下馬,怕是走丟了或者遇上不良之徒,說自己到貨棧買個東西,馬上就來。誰知他還在貨棧挑揀東西,就見一伙人簇擁著張三爺來到他的面前。一個伙計指著他對張三爺說,就是他。張三爺上前施禮,客氣地請他到樓上一敘。
那人自然如墜云霧,又不認識張三爺,見他相貌粗豪,手底下的弟兄個個一身腱子肉,以為初來乍到,冒犯了哪路神仙,嚇得臉都變了顏色。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這群人前呼后擁,擁到了張三爺的樓上。張三爺命伙計上茶之后,雙手一拱,說,恭喜你中獎了。這人莫名其妙,仍然驚疑不定,一邊還禮,一邊問個究竟。周圍的人哈哈大笑:看來你今天走運,要不然連馬帶人輸到大靖城了。
這群人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那人一聽,頭上冒出了一層冷汗,暗叫好險!幸虧這是拴在紅樁上了,否則的話自己不明就里,輸了駿馬輸了褡褳,連老婆都是人家的了,還要誤了大事。
張三爺讓人將褡褳里的東西拿上樓仔細清點,卻不由得大吃一驚,當即跳了起來。圍觀的人們更是連連嘆息:這下張三爺全完了!按照全賠的規則,一匹馬,一個老婆,一條褡褳。誰知那褡褳里面裝著兩千兩白花花的銀子!這是誰都始料不及的。
那人說,他是做生意的,這次是帶著老婆外出收賬,路過大靖城,因為要買一些日用的東西,拉著馬不方便,就四處看有沒有地方。進了賭場,還以為這是專門拴馬的地方,就拴了。那人說出這番話,也已經完全弄清了“拴馬樁”是咋回事,心里反倒坦然,連聲說,自己是無意之中拴上去的,并非賭客,沒道理贏這個錢。他決定分文不取。
圍觀的看客也勸張三爺,既然人家不是專門來耍的,無意之中贏的,給個彩頭,花銷幾十兩銀子,打發走算了。但張三爺卻瞪圓了眼珠子說,自己就是吃這碗飯的,不能壞了規矩,就是不知情,也是人家走運。反過來說,要是他拴在黑樁上,自己也是要按照規矩辦事的。要是今天不賠,豈不毀了他的名聲?以后還有什么面目在這地方混?
這時問題又來了:一匹馬好賠,兩千兩銀子咬咬牙也就賠了,大不了搭上賭莊幾年的收入。但人家馬上還馱著一個老婆呢?總不能再賠他一個老婆吧?這明顯成了難題,真要賠一個女人給他,就說拴馬的人愿意,他老婆會答應嗎?
商議半天,總算找出個解決的辦法。張三爺叫人在酒樓擺了一席,請了幾個本鎮名流以及賭博的老手,和中獎者在席上邊吃邊談,最后以當地娶妻的彩禮花費來定標準,算下來有百多兩銀子,算是把人也賠過了。過路客無意之舉,賺取了兩千多兩銀子,吃了一頓酒席,天上真的掉了餡餅,自然喜出望外。
張三爺這次賠了血本。因為他的賭莊雖然生意一直不錯,可他為人仗義,出手豪闊,遇見急難孤寡的事往往出手相助,從不吝惜,所以錢財向來是左手來右手去,積蓄并不多。這一筆巨款賠出去,著實傷筋動骨,好幾年才緩過勁兒。但他的名聲卻在方圓數百里內更加響亮。
崇禎十七年春上,闖王李自成的大軍攻到了大靖城,大軍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大靖城的富戶早就聽說,義軍進城后會勒索大戶,充實糧草。當時很多富人家里都有護院武師,有的人家還養了不少會幾手拳腳的家丁。
眾人聚在一起商議,覺得與其被義軍逼勒而死,還不如力求自保,于是大家公推張三爺帶弟兄們組織起一彪人馬,配合朝廷軍隊一起與農民軍抗衡。
張三爺原本是軍人出身,慨然允諾,當下歃血為盟,拉起一支自衛隊。李自成的前鋒官劉芳亮打來之時,自衛隊和明軍一起抵抗,很快就遭遇慘敗,軍隊被打散,張三爺被活捉。大軍進城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處斬這批俘虜。
張三爺等人被綁縛在斬臺上,自知今日必死無疑,他為人豪邁,并不以生死為意,依然面色如常,和其他待斬之人談笑風生。
突然,有一人沖上監斬臺,附在劉芳亮的耳邊嘀咕著什么,一邊還指著張三爺。
這個人說了很久,圍觀的人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卻見劉芳亮一邊聽一邊點頭,隨即下令,放開張三爺,其他人即刻行刑。
張三爺莫名其妙逃過一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他被釋放回家,才看見堂屋坐著一個漢子,看見張三爺拱手作揖,口稱“拜見三爺”。
張三爺仔細一看,認出來了,正是三年前贏了自己兩千兩銀子的那個過路客。他正奇怪,那人說出了實情。原來他本是闖軍內應,那年馬匹上馱的那些銀兩,正是為闖軍籌措的軍餉。正是因為肩負使命,所以才怕在賭坊多生枝節,不敢要贏來的銀子,只是著急走人。當時無意中賺了一倍的銀子,他全數交給闖軍,因此立了大功,升了官職。剛才發現要斬首的人中有張三爺,情知他是條好漢,所以為他說情,救了他一條命。
張三爺感嘆良久,暗自想到,老祖宗說禍兮福所倚,真是再對不過。過路客看準了張三爺是個豪杰,試探地問他可不可以加入義軍,成就一番事業。張三爺思考了一會兒,決定去萬安寺出家,這次刀口之下死里逃生,讓他覺得世事猶如一夢。世上的紛擾,從此再也不愿理會了。
張三爺出家后潛心向佛,憐老惜貧,做了很多善事,竟然修成一位得道高僧,九十一歲無疾而終,在當地留下了一段佳話。
事情過去好多年了,大靖城的老賭場遺跡也早已蕩然無存。不過“拴馬樁”張三爺的故事卻牢牢扎在大靖人的記憶中,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