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怡
《許三觀賣血記》是余華關注民間現實,讓主人公自己說話的“轉型”式作品。作品通過講述主人公許三觀在生活壓迫下一次又一次賣血的故事,為我們展現了下層人民的苦難生活與細微復雜的情感。作品所揭示的最為深刻的主題,是人生的苦難本質以及忍受苦難的人生哲學。許多學者探討了作品中所運用的重復、對白等修辭方式對主題表達的作用。與此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許多處故事情節的突然轉折同樣對主題的表達有著重要作用。余華通過先行的預設,給讀者以錯誤的情節導向,又在情節發展過程中設置與先前預設矛盾的表達,給讀者帶來新鮮的閱讀體驗,也使命運主題的表現更為突出,使作品人物形象更加鮮活。
余華曾在訪談中提到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命運:“不是我做出了他們命運的安排,是他們自己的命運就是這樣的。”在《許三觀賣血記》(以下簡稱《許三觀》)序中他也提到:“書中的人物經常自己開口說話,有時候會讓作者嚇一跳。”可見余華對人生必然性的認同。《許三觀》中的人物生活在社會底層,依靠土地里掙出的“汗錢”勉強糊口,但是他們也可以去賣血,用“血錢”去追求更好地生活。主人公許三觀正是靠賣血賣出了一個家,又靠賣血度過了一次次危機。書中以詼諧的方式講述了小人物頑強生存的故事,人物低俗平庸的言行中透露出下層人民面對生存困境的堅韌精神和面對災難不離不棄的人間溫情。書中的轉折看似偶然,卻成為對人物命運必然性的重要表現方式,作者通過一次又一次的突然性轉折,闡釋了他們如何對抗命運、忍受命運,直到接受命運的態度轉變,表達了“命運本應如此”的深刻意味。
突然性轉折對人物命運走向的暗示
書中主人公許三觀從不賣血到賣血的情節發展是一次突然性的轉折,開篇寫到許三觀與爺爺的對話,爺爺問道:“我兒,你也常去賣血?”許三觀回答說:“沒有,我從來不賣血。”又寫到許三觀與四叔的對話,“四叔,我這身子骨能賣血嗎?”四叔回答:“你這身子骨能賣。”正當讀者期待著看到是怎樣的突發事件使許三觀開始賣血時,文章接下來直接開始了對許三觀第一次賣血過程的描寫。許三觀第一次走上賣血之路是毫無預兆的,至少沒有讀者所期待的災禍、饑荒等突發性事件作為“賣血”開始的導火索,使人感到“賣血”這件事情突然就發生了。
我們可以將這樣的情節設置看作是作者對主人公命運必然走向的暗示。鄉下人將賣血看作賺錢的一種方式,賣血可以得錢娶媳婦、置辦家用,雖然也有人因為賣血身體敗掉,人們卻并沒有因此排斥賣血或停止賣血另謀出路。許三觀和其他賣血的鄉下人一樣,內心對賣血這種行為是默許的,認為這只是一種再正當不過的賺錢方式罷了,所以即使在毫無外界壓力的情況下,他會出于好奇跟著根龍和阿方一起去賣血,仿佛向讀者暗示:賣血只是早晚的事情。
許三觀在這里只是眾多賣血為生的下層人民中的一員,“只是跟隨那位血頭的近千人中的一個”,還有更多的“許三觀”不斷走上賣血之路,默默接受著命運帶來的苦難。無數次轉變的突然性構成了人物命運走向的必然性,反映了余華所要表達的人生主題:活著就是對苦難的忍受,而人性的智慧和堅韌也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顯現出來,作者在揭示生活殘酷一面的同時也表達了對下層人民的憐憫和同情。
突然性轉折人物內心溫情的反映
《許三觀》中的人物雖然生活在社會底層,他們平庸、自私、目光短淺,有著世俗的一面,同時卻又用屬于他們的方式詮釋出濃濃的人間溫情,小說中一些突然性情節轉折的設置使人物之間的情感表現的更加強烈。在許三觀開家庭批斗會批斗許玉蘭的情節中,人物間的對白跌宕起伏,人物內心的情感也在這當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露。
許玉蘭在批斗會上交代了自己所犯的錯誤后,許三觀讓一樂發言,一樂說:“我沒什么可說的,我現在最恨的就是何小勇,第二恨的就是她……”說罷伸手指著許玉蘭。一樂并非許三觀的親生兒子,他的親生父親是何小勇,他也因此經常遭到許三觀的責罵抱怨以及其他不公平的對待,一樂在這個家中缺乏歸屬感,甚至感到邊緣化,他內心的憤恨我們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正當讀者為一樂的經歷抱不平時,一樂開口說了這樣的話:“我剛才說到我最恨的,我還有最愛的,我最愛的當然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我第二愛的……”一樂看著許三觀說:“就是你。”這一突然性的轉折使讀者對一樂內心復雜的情感恍然大悟,所謂的血緣和親生與否,在許三觀和一樂心中其實并不重要,他們甚至比讀者更加“看得開”,在那個生活充滿艱辛和苦難的年代,他們表面上用世俗的價值判斷彼此冷嘲熱諷,實際上卻用行動維持著一個家庭的生活,在困難的處境中相互扶持、不離不棄。
小說中類似的設置還有許多,比如許三觀在要求孩子們批斗許玉蘭的行為后,緊接著突然說起了自己與林芬芳的事情,“我也犯過生活錯誤”,他指著許玉蘭對三個兒子說:“你們要恨她的話,你們也應該恨我,我和她是一路貨色。”在之前的情節設置中,許三觀對許玉蘭與何小勇的事情始終耿耿于懷,此時卻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讓孩子們能夠理解自己的母親,也讓許玉蘭得以釋懷。與此相似的還有許玉蘭在街頭遭批斗,許三觀為他送飯的情節,許三觀正說著他是只給許玉蘭吃白米飯,不給她吃菜,這也算是對她的批斗,后文許玉蘭用勺子挖下去,米飯底下卻藏了很多紅燒肉。
在苦難的生活面前,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被壓抑的,也正是因為這種壓抑,使《許三觀》中人物情感的表達更加耐人尋味。作者運用突然性的轉折,將人物壓抑心底的情感用行為上的反差刻畫出來,將人物的口是心非、欲說還休、欲蓋彌彰的溫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突然性轉折對“苦難”與“忍受”主題的加深作用
余華的寫作經歷了巨大的轉變,而《許三觀》正是體現其藝術轉型的重要作品,他用“高尚的寫作”代替了“虛偽的作品”,“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眼光看世界。”同時他也認識到,寫作的意義不在于對世界的構造,而在于對世界的理解,在于揭示生活本身。基于這樣的寫作理想,作者在《許三觀》中一些突然性轉折情節的設置,也對“苦難”與“忍受”的生活主題起到了加深作用。
許三觀起初對一樂并非自己的親生兒子感到懊惱,在全家去飯店吃面條改善伙食的時候,許三觀卻讓一樂自己買烤地瓜吃,感到被拋棄的一樂傷心不已,哭喊著走在街上,不愿回家,許三觀在街上找到了蹲在地上哭泣的一樂。嘴里不停罵著:“你這個小崽子,小王八蛋,小混蛋,我總有一天要被你活活氣死……”這時一樂看到了勝利飯店明亮的燈光,他小心翼翼地問許三觀:“爹,你是不是要帶我去吃面條?”許三觀不再罵一樂了,他突然溫和地說道:“是的。”許三觀從堅決不給一樂吃面條,到主動帶一樂去吃面條,從不停罵著一樂,到突然和善的回答一樂,這種突然性的轉變體現了人物之間溫暖的親情,更體現了人物對自己命運的接受,許三觀早已接受了一樂不是自己親生的實事,一樂也已接受自己所認的父親并非自己的親生父親。
小說結尾,已經過上富足生活的許三觀突然想要去賣血,得知自己的老血已經沒人要時,許三觀哭了起來,“淚水在他臉上交錯地流”,“淚水在他臉上織成了一張網”。讀者所期待的是許三觀擺脫靠賣血為生的痛苦生活,盡情享受新生活帶給他的安逸和快樂,然而許三觀卻哭了,因為不能賣血哭了。作者又一次設置了與讀者期望相違背的情節,體現出的是主人公對“苦難”的習慣甚至依賴,許三觀在忍受苦難的過程中艱難地生活,他早已將苦難視為生活中必然的部分,而賣血則是他在苦難中生存的方式。
接受命運,選擇承受,是作者所要詮釋的“理解生活”的寫作理想,人生中的許多東西是無法抗拒或選擇的,而人對命運的承受則是作者所要傳達的人生哲學。因為選擇承受,我們才能擺脫對苦難、罪惡的抱怨與憤恨,才能真正理解生活本身,才能發現生活中的善與美。作者在這里揭示“苦難”與“忍受”,并不是要表達對人生的冷漠與絕望,而是希望以一種更為高尚的方式面對生活,傳達一種人道主義的關懷和生存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