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寶粥

肖杰

城市的街頭，霓虹閃爍，人頭攢動，車水馬龍，除卻了白天的匆忙、緊張，在夜的籠罩下，留下了妖嬈、放縱！茶館、商場、酒吧、迪廳、洗腳房，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地，微笑著，大笑著，放縱著歡樂和欲望。十里洋場，上演著多少曖昧與瘋狂。

王小二裹著軍大衣，雙手抱著自己，疲憊地在人群中穿行。他虛弱得就像是風中的葉子，已經不記得在這條街上徘徊了多久，好像剛到這里，又好像是來了很久。

這條街是城市中最繁華的街道，要說這里的溫柔鄉可以把人給化掉，一點也不過分。對王小二來說，這里既熟悉又陌生。望著周圍的霓虹燈，他慢慢地想起了什么。

那年，王小二才二十出頭，兜里揣著籌來的幾千元，一個人南下打拼。靠著自己的聰明和勤勞，十年間，他身價就上億了。那時，王小二和朋友們時常流連于街中。今天這家店，明天那家店，日子過得很快意。王小二覺得自己只差一步就可以登上巔峰了。

金融危機襲來，他沒撐住。公司在一夜之間倒閉了，王小二肩負著幾百萬的貸款，一個人流浪街頭。迷茫，他不知道該去找誰，更不知道該去哪里。就像風中的落葉隨風飄散，他就這樣走著走著，又回到了這條街。

“哦，是這里……”他口中喃喃著，眼中泛出一絲的光芒。王小二記得，在“逍遙樓”，他和朋友喝醉了；在“天上人間”唱歌，被小姐灌醉了；還記得“唐記”點心是他吃過最好吃的點心……

“鈴……”急促的電話聲打斷了他的思緒。看了一眼屏幕，他慌張地把手機扔掉了。

“我會還錢的！你們都不讓我活了……”王小二叫喊著，掉在地上的電話仍然響著。

他不顧一切地往前跑著，跑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這是一個位于街盡頭的十字路口，往左轉，往右轉，都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只有前進的這條路，因為年久失修，被雨水沖塌了。雖說路早就被封了，警方也拉起了警示牌，可總有人不顧一切向前沖。久而久之，大家對這兒有人自殺的報道也就見怪不怪了。

一縷秋風拂過，帶來了一陣芳香。“香味？”他心中一驚。這股芳香悠遠而深長，喚醒了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感覺。說不出的感覺，熟悉，親切，溫暖。他朝香味的方向走去。

一間粥鋪，周圍彌漫著淡淡的香。他仔細打量著這間粥鋪。夜深了，已經沒有了客人，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微弱的燈光閃爍著。鋪子不大，里面整齊地擺著四張桌子，幾把椅子圍桌而放。一切都干凈得有點反光。店鋪的裝飾顯得質樸，給人一種安全的感覺。中間，一位中年男人在認真地熬粥，他個子不高，略顯肥胖，熬粥的手法倒是很純熟。

王小二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睡過一覺了。他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家門口，怕回家被罵。

老板看見王小二，一個箭步走到門口，笑盈盈地說：“歡迎光臨，想吃點什么？”

“我……”還沒等王小二說完，老板就拉著他走進店里坐了下來。一杯小麥茶輕輕放在了王小二面前。“再等等，粥快好了。”

茶的清香緩緩流進王小二的鼻子，他想起了家鄉麥田的香氣。雙手捧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茶水不冷不熱，味道不濃不淡。心忽然安定了下來，他嘗到了家鄉的味道。

喝了幾口茶，他抬頭望著老板，又陷入了無盡的思緒中。

熬粥的勺子在鍋中有規律地轉動著，時快時慢。隨著勺子的轉動，火變得忽大忽小。勺子邊轉動，老板邊往鍋中加入食材。他神情嚴肅，沒有半點兒隨意。

王小二看入迷了，他從來沒有想過熬粥可以這么講究，不禁被這精湛的技藝所折服。

“這粥要慢慢熬，火不可太大，大了會燒煳；火也不可以太小，小了熬不出味道。這勺子不可轉得太快，太快香氣出不來；轉得太慢，食材的味道難以進入粥中……”

“哦。”王小二似懂非懂地應著。

“小伙子，我看你臉色蒼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不可以說給我聽？”

“我……”話說了一半又吞回去了，王小二不知道該從什么地方說起。

“潮起潮落是常事。看開點，小伙子。”

“可是我……”王小二的思緒又斷了。

老板沒說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剛熬好的粥盛在碗里，雙手捧著放在了王小二面前。

“人生就像這碗粥，要慢慢地、細心地熬。不可以太快，也不可以太慢。時機到了，自然就成了。”

老板又小聲說：“粥熬壞了，重新再做一碗。”王小二愣了一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喝了一口粥。粥流過他的舌頭，滑過每一個味蕾，再通過喉嚨，進入胃中。王小二哭了，他的眼淚不停地落下。一個強烈的感覺從內心深處涌現出來。這么多年的風里來雨里去沒能讓他流淚，現在他流淚了。

他想起來了，這粥的感覺……母親熬的粥就是這個味道，家中妻子熬的粥也是這個味道……這是家的感覺，這是親人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回去看望家鄉的父母和妻兒了，他忽然很想念他們。王小二止不住又哭了，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襟。

王小二說要回家看看。

那天晚上，王小二和老板聊了很多很多。王小二說他快要把一生的話都說完了。臨走的時候，老板重新盛了一碗粥給王小二。

“這碗粥小心拿好，可別灑了。”

“這怎么行，我還沒付錢。”

“拿著，我今天大喜，不收錢。”

王小二拿著粥，手在不住地發抖。望著遠去的老板，他眼淚又流下來了。

幾年后，王小二無意間又回到了那個十字路口。他好像又聞到了那碗粥的清香，舌頭似乎又嘗到了那碗粥的清醇。可說來奇怪，王小二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那間粥店。“興許，粥店關了吧！”他搖了搖頭，遺憾地走了。

沒過多久，在離十字路口不遠處開了一家新的粥店。老板瘦瘦的，臉黑黑的，眼睛卻特別有神。老板總是非常專注地熬粥。火忽大忽小的，勺子有規律地轉動，時快時慢。客人剛開始是被老板的專注所吸引，繼而又陶醉于粥的芳香。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知道了。小小的一家粥店，常常是座無虛席。

可老板總是不滿意，和那碗粥比，他總覺得缺點什么。于是，老板在粥中加入了大米、糯米、黃豆、紅豆、綠豆、紅棗、桂圓、花生等食材，改名叫八寶粥。

老板說，“人生有八苦，希望八苦隨粥下肚，忘記一切煩惱，從頭再來。”

粥店每天都營業到很晚。夜深時，偶爾會有幾個失魂落魄的人來到粥店門口，膽怯地望著老板。老板總是熱情地端上一碗八寶粥，把客人迎進店中。臨別時，再把一碗熱粥放在客人的手中，囑咐他一路小心，別灑了。老板總是忘記收客人的錢，當客人固執地要付錢的時候，老板就會說今天我大喜，不收錢。看著客人遠去的背影，老板的心平靜了，他仿佛又聞到了那碗粥的芳香，嘗到了久違的原本屬于粥的清醇。許多年過去了，粥店依然在那里。無論多艱難，老板都堅持認真熬粥。而在十字路口附近自殺的報道再也沒有出現過，也許他們都轉彎了。

時常有人問粥店的老板是誰，王小二是也。

（作者單位：廣州市瀝滘污水處理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