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花
三年前,我寫過這樣一篇教學日志。
第一單元試卷中有這樣一道題目:讓學生照樣子用“像”造句。例子為:槐鄉的孩子離不開槐樹,就像海邊的娃娃離不開大海。結果學生韜寫的是:海邊的娃娃離不開大海,就像槐鄉的孩子離不開槐樹。我毫不猶豫地打了一個大叉,心想:這家伙也太偷懶了吧,居然就把位置換了換。
沒有想到下課的時候,他跑到我的辦公室問我:“老師,這樣造句為什么錯?”語氣中帶點生氣的味道,感覺不是來問原因的,像是來質問的。我知道這家伙是比較要強的,和顏悅色地問道:“你是不是造句想偷懶啊?”“要是世界上沒有偷懶這兩個字,你就不應該扣我這兩分。”他提高了嗓門。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說得我哭笑不得。這家伙腦子里在想什么呀!一旁的老師聽了,忍不住說了句:“可是世界上就是有偷懶兩個字!”頓時,他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似乎委屈得要命。同事的話已經在暗示他對老師說話有點兒過分了。
“那你能先說一說你為什么這樣寫比喻句嗎?”我心平氣和。
“我覺得‘海邊的娃娃離不開大海,就像槐鄉的孩子離不開槐樹句子是通的,既然能夠把槐鄉的孩子離不開槐樹比作海邊的娃娃離不開大海,那我把它倒過來怎么就不行了呢?我就是這么認為的。我絕對沒有偷懶。”
“我以為你偷懶了。看來是我誤解了你。你先去上課,下課后我跟你解釋你這樣寫到底對不對。”“好的。”他擦干了眼淚。
像這樣照樣子寫比喻句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寫對嗎?直覺告訴我這是不對的。怎么跟他解釋呢?這個家伙不給他說的心服口服是不行的。于是我立馬查了一下。現代修辭學對比喻的描述是這樣的:比喻必須是用熟悉、具體或淺顯的事物去比陌生、抽象或深奧的事物,不能顛倒用之。也就是說本體和喻體是不能隨便換的。
為了更簡單地說明這個道理,我決定利用一個剛剛學過的比喻句:蒲公英的花就像我們的手掌。下課后我問他:“我們的手掌像蒲公英的花,好不好?”“不好,蒲公英的花是什么樣的并不是大家都清楚的,怎么能說手掌像蒲公英的花?”“對呀,本來我們的手掌這個東西是很淺顯的,還需要復雜化嗎?同樣的,海邊的娃娃離不開大海誰都明白,但是槐鄉的孩子離不開槐樹不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哦,我知道了,比喻是用簡單的東西來做喻體的,否則就越說越糊涂了。”“的確如此。”
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學生,雖然有點脾氣,但是我很喜歡他的“較真”。這樣在教學中我就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馬虎。因為我向來明白“教學相長”的道理。
三年后的一天,我讀到了學生韜的一篇題為《我總忘不了那句話》的作文。
……回到家里,我依然悶悶不樂。自傲的我只要一想起老師給我寫的那個“懶”字,我就想發泄。我真想老爸關心地問問我或者把我痛罵我一頓。(其實我更想被揍一頓,那樣更自在)可是事與愿違,老爸好像什么也沒有看見,慢條斯理地拿起報紙,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他好像對我的表現完全熟視無睹。我不管那么多了,徑直就走到他面前說了一通。老爸看了看我98分的試卷,只說了一句:“因為你還遠遠不夠。”說完他就慢騰騰地走開了,只有我愣在那里。
“遠遠不夠?難道差兩分叫遠遠?……”我不停思索著。翻開自己曾經考過的試卷,加起來總共也只扣了十來分,這差距是有點遠,那不能說“遠遠”。那什么是“遠遠”呢?我回憶了這件事情的全過程,突然發現我“禮貌”不夠,“行為”不夠,“脾氣”不夠……
現在再次回想這件事,我已經不記得老師具體對我說了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沖進辦公室想討分數可是沒有成功,我只知道當時自己的情感戰勝自己的理智。
現在我已經五年級了,已經明白世上沒有“100分”,“100分”是心中的遐想,是個無窮大,“2分”也是一個無窮大,差距也無窮大。從“遠遠不夠”到“100分”是我終生的目標……
爸爸的那句“因為你還遠遠不夠”就這樣永遠地刻在了我的心中。這句話一直激勵著我不斷向前。
讀完學生的文章,我的心情無比復雜:恍然、震驚、佩服、慚愧。可以說,這一次我的內心深深地被震撼了。我恍然:討分數的事情原來還有下文,這后續的故事如果不是這次寫作文我有可能永遠不得而知。我震驚:這個學生居然有如此深刻的反思能力,這是我往常沒有發現的。我佩服:這個家長真的好有智慧,一句話點醒一個人。同時,我也深深地感到慚愧,曾經我還那么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處理得比較妥當,自以為是地認為孩子已經完全明白老師的心意。這位爸爸教育兒子的這句“因為你還遠遠不夠”似乎回蕩在我的耳邊。
于是,我靜下心來反思自己的教學。
當初我憑著直覺教給學生的知識對嗎?現代修辭學對比喻的描述——比喻必須是用熟悉、具體或淺顯的事物去比陌生、抽象或深奧的事物是不是適用于任何語境?有沒有是用“陌生、抽象或者是深奧的事物”去比“熟悉、具體或淺顯的事物”?一次偶然的機會,王小慶老師告訴我這是有的:“你看,《圍城》中有一些這樣的句子,比如:她(唐小姐)眼睛不頂大,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像政治家講的空話,大而無當。”
一語驚醒夢中人。是的,錢鐘書在書中并不滿足從具體到具體的比喻來刻畫人物肖像,他常常異乎尋常地用抽象來比具體。把“空蕩蕩的眼睛”比作“政治家講的空話”這個比喻很深刻,很形象,同時具有一種陌生化的效果。那么從這個角度來看,當初我給韜舉的例子——“我們的手掌像蒲公英的花” 不也是如此嗎?想到這里,我不禁汗顏:原本認為韜爸教的是智慧,自己教的是知識;沒想到,自己教的還是片面的知識。看來必須在讀書與反思中不斷完善自己。
真心謝謝向我討過分數的學生韜韜,謝謝他那充滿智慧的爸爸,以及給予我幫助的王老師。韜讓我的教學更嚴謹,韜爸讓我明白教師不僅僅是教知識,還有比知識更重要的東西,王老師則提醒著我作為一個語文老師要更多地學習。
借用學生的話:從“遠遠不夠”到“100分”是我終生的目標……
作者簡介:浙江省教育科學研究院附屬小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