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解悶十二首》考察杜甫的詩學觀

摘 要：杜甫的《解悶十二首》是一組特殊的聯(lián)章詩，其詩歌的主題與語言風格都是多樣化的；同時，這組詩中還包含了杜甫的某些詩歌批評觀，集中于第三首至第八首。這幾首詩在訴說思念故友的同時，又用風趣幽默的語言對這些友人的詩歌作了一番中肯的評價，進而陳述了詩人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解讀這組聯(lián)章詩，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杜甫的詩歌理論。

關(guān)鍵詞：杜甫 《解悶十二首》 詩學觀

杜甫的詩歌理論批評散見于他的詩作中，在杜甫現(xiàn)存一千四百余首詩中，涉及論詩的竟多達一百八十余處{1}，可以說，以詩論詩是杜甫詩歌的一個特色。杜甫最早自成體系的論詩詩歌是《戲為六絕句》，還有比較重要的則是《解悶十二首》和《偶題》。這些都是杜甫晚年的作品，是他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jié)，體現(xiàn)了他比較成熟的詩學觀念。

《解悶十二首》“當是大歷元年夔州作”{2}，即創(chuàng)作于公元766年。這組詩是杜甫晚年的作品，是詩人幾經(jīng)漂泊后所作。杜甫此時已五十幾歲，受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詩人的心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詩人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抒情詩多于敘事詩，在詩歌的體裁上也偏向于律詩和絕句。《解悶十二首》是杜甫針對當時詩壇上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而作的議論，也是詩人自己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闡述。本文以《解悶十二首》中第三首至第八首為研究對象，重點在于文本分析，同時聯(lián)系時代背景，從而探析杜甫的詩學觀，進而突出杜甫對詩歌發(fā)展的認識。

一、杜甫對待文學的態(tài)度

（一）不薄今人愛古人

杜甫在論詩詩篇《戲為六絕句》其五中云：“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關(guān)于此句中的“今人”與“古人”有不同的注解，仇兆鰲注此句：“言今人愛慕古人，取其清詞麗句，而必為鄰，我亦豈敢薄之。”{3}接著又引王嗣《杜臆》語：“今人，指后生輕薄者。古人，指屈原、宋玉輩。”{4}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看法，郭紹虞先生《杜甫戲為六絕句集解》對各家論述都有收錄，各家各抒己見，各有各的道理。要正確理解杜甫的觀點，其實從杜甫詩中去尋找內(nèi)證是值得一行的方法。《解悶》其四評薛璩詩，其五評孟云卿詩，其六評孟浩然詩，其八評王維詩。看杜甫對這些詩人的詩歌批評實則可以解釋杜甫為何說“不薄今人愛古人”。

《解悶十二首》其四：“沈范早知何水部，曹劉不待薛郎中。獨當省署開文苑，兼泛滄浪學釣翁。”

“何水部”是指何遜，在《杜詩詳注》中對這首詩的第一句有這樣的注腳：“范云見其對策，大相稱賞，因結(jié)忘年交好，自是一文一詠，云輒嗟賞。”“沈約亦愛其文，嘗謂遜曰：‘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猶不能已。’”{5}從這些記載中可以看出何遜很早就被范云、沈約所賞識。何遜是杜甫一直欽佩和學習的人，在他很多詩歌里都出現(xiàn)過何遜的名字。杜甫在這里把薛璩和何遜作比較，實則是對薛璩的一種肯定。“曹劉不待薛郎中”中的“曹劉”是指曹植與劉禎，“為建安才人之冠，能推獎名士”{6}。杜甫認為，如果薛璩和曹劉為同時代的人，必定被他們當作知己來對待，所以說“曹劉不待薛郎中”這句詩還是在贊揚薛璩。何遜是他欣賞欽佩的一個古人，薛璩是與杜甫同時代的人，杜甫通過贊美何遜進而肯定薛璩，實則是他愛今人亦愛古人的表現(xiàn)。

《解悶十二首》其五：“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一飯未曾留俗客，數(shù)篇今見古人詩。”

此首詩是杜甫懷孟云卿之作。“蘇李吾師，此述其論詩。今見古人，此稱其作詩。便知云卿詩格，獨能力追西漢”{7}，即說孟云卿作詩以“蘇李”為老師，其詩風可以追西漢。杜甫接著又說“數(shù)篇今見古人詩”，即是稱贊孟云卿的詩頗有古風。在這首詩中，杜甫同樣是拿和他同時代的詩人孟云卿與古人作對比，然后稱贊今人。杜甫真是用心良苦，他“不薄今人愛古人”的文學批評觀體現(xiàn)在其中。

以上所列兩首《解悶》詩都是杜甫以優(yōu)秀的古詩人為參照對象，然后與他同時代的詩人進行比較，進而認為與他同時代的詩人兼具古人之長，在詩歌成就上也可以與古人相提并論。可見，杜甫確實是既愛今人，又愛古人。

（二）對齊梁詩歌的評價

杜甫評詩“不薄今人愛古人”，可見杜甫胸襟之廣闊，評詩并不偏頗；與此同時，從杜甫在對待齊梁詩風的態(tài)度上，也能看出詩人杜甫比同時代人更為客觀的詩學觀。隋統(tǒng)一中國后，為穩(wěn)固政權(quán)，以李諤和王通為代表的文人極力反對齊梁文風，強調(diào)文學應為政治、教化服務，輕視文學的審美功能。這種尊崇儒家之道的文學觀持續(xù)到了盛唐。而對于齊梁文風到底是應全盤接受還是予以全面的否定，杜甫在他的詩歌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解悶十二首》中就包含了詩人對齊梁詩歌的評價。

1.隋及初唐與盛唐詩人對齊梁詩歌的評價 齊梁時期的詩歌在隋朝時是被予以全面的否定。李諤，在隋朝任治書侍御史時，上書隋文帝，他認為不能選那些擅長寫“輕薄之篇章”{8}的人做官。這有其合理的地方，然而李諤還發(fā)表議論，對文學創(chuàng)作加以全面的否定，認為作文章，應該有明確的政教目的，否則就不要作。李諤將魏晉以來的文學發(fā)展，尤其是五言詩的發(fā)展，全部予以否定。另外，隋朝的思想家王通更是鄙視詩歌聲律等藝術(shù)技巧。這樣的批評觀就太過武斷了。

初唐政治家對于齊梁詩歌也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唐初史臣雖肯定前代著名作家，但嚴厲批判梁陳宮體。認為梁朝后期和陳朝的文風是“亡國之音”“詞賦之罪人”。稍后的陳子昂與盛唐詩人李白對齊梁文學的評價都不怎么高。陳子昂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云：“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他認為晉宋以來，尤其是齊梁間詩，日益頹靡不振，要求學習漢魏詩歌的優(yōu)良風貌。李白也在其《古風·其一》中表明“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的觀點，鄙薄建安以后的創(chuàng)作。

看隋朝以及初唐、盛唐的詩歌批評觀，都是否定齊梁詩歌的，但到了唐中期的杜甫時，這種觀點有所改變。

2.杜甫對齊梁詩歌的評價 杜甫既“熟精《文選》理”（《宗武生日》），又說自己“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可以說，他對六朝文學并不抱以鄙視態(tài)度。杜甫在《解悶十二首》其七中云：“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

“此自敘詩學。詩篇可以養(yǎng)性靈，故既改復吟，且取法諸家，則句求盡善，而日費推敲矣。”{9}這是杜甫自述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詩，他認為詩歌不僅是陶冶性靈之物，而且也需要反復推敲。杜甫取法二謝（謝靈運、謝眺）、陰何（陰鏗、何遜），這不僅是對二謝、陰何的高度贊揚，他還以其廣闊的文學視野，贊美并接受六朝詩人的清新流麗的詩作。

又如，杜甫在《解悶十二首》其六中評孟浩然云：“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他認為清麗的好詩才會有句句堪傳、人人吟誦的魅力。《杜詩詳注》中仇兆鰲注此句引《文心雕龍》：“五言流調(diào)，清麗為宗。”“麗”有彩麗、艷麗、繁復等涵義，而杜甫以清麗為佳。杜甫在《解悶十二首》其八中也是以這種標準評價王維的：“最傳秀句寰區(qū)滿，未絕風流相國能。”說王維有佳句流傳，真是風流不可墜矣。王維的佳句也是清新秀麗的，所以杜甫非常推崇。從這幾首詩來看，“清”“麗”是杜甫評價詩歌的標準之一。

從以上論述來看，杜甫對齊梁詩歌的評價并不是一味否定。一方面他欣賞并學習六朝詩人清新秀麗的詩篇，另一方面又以齊梁清麗之詩風作為他評詩的標準之一來贊美唐代詩人。杜甫在對待齊梁詩歌的態(tài)度上已和隋以及初唐與盛唐的詩人有了區(qū)別，他既不是全面的否定，也不像陳子昂與李白那般對南朝文學進行猛烈的抨擊，杜甫的態(tài)度是客觀的，這對詩歌的發(fā)展是極其有利的。

總體而言，杜甫對待文學的態(tài)度是客觀的。推崇古人又不薄今人，尤其在對待齊梁詩歌的態(tài)度上更是能看出他比同時代人更為進步的詩學觀。

二、杜甫評詩的標準

（一）重視陶冶性靈的作用

考察杜甫的文學思想，我們知道他非常重視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而體現(xiàn)在《解悶》這組詩中的則是詩人認為詩歌應具有陶冶性靈的作用。在《解悶十二首》其七云“陶冶性靈存底物”，即是最好的說明。“鐘嶸《詩評》：阮嗣宗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10}，這是仇兆鰲在注杜甫“陶冶性靈存底物”這一詩句的句子，可見，在杜甫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了詩歌具有陶冶性靈的作用。又如劉勰在《文心雕龍·征圣》一篇中論文學的功能時，認為除了“政化貴文”“事跡貴文”外，還應有“修身貴文”一項。而杜甫也重視詩歌陶冶性靈的作用，筆者認為這是符合客觀實際情況的，又是一種接受與繼承。則杜甫還在《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中說“登臨多物色，陶冶賴詩篇”，再次強調(diào)詩歌應具有陶冶性靈的作用。

（二）注重藝術(shù)形式

杜甫重視詩歌陶冶性靈的作用，這是他對詩歌思想內(nèi)容方面的注重，同樣，杜甫在談詩歌藝術(shù)形式方面也有自己的主張。他作詩要求“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而對于朋輩的詩歌，也往往是贊美他們的佳句。杜甫無論作詩還是評詩都非常重視詩歌的形式和技巧。這在杜甫很多詩作中可以看出，而在《解悶十二首》中也有論及。

1.重視詩歌的遣詞造句 從杜甫一些常常為人們所提及的詩句中，可以看出他非常注重詩歌語言的錘煉，如前面提及的“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語不驚人死不休”等，即這方面的代表。而在《解悶十二首》其六評孟浩然云“清詩句句盡堪傳”，評王維是“最傳秀句寰區(qū)滿”（《解悶十二首》其八），這些都是杜甫贊美朋輩的詩句，從中看出杜甫非常欣賞秀句、佳句。而要想做到“句句盡堪傳”“秀句寰區(qū)滿”，肯定是要好好斟酌一番的。同時杜甫也在其他詩作中強調(diào)了此點，如評李白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評高適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書記》）從這些詩句中都能看出杜甫非常重視詩歌的遣詞造句。

2.強調(diào)吟改，重視格律 杜甫評詩注意藝術(shù)形式，不僅表現(xiàn)在他非常重視詩歌的遣詞造句這一方面，也表現(xiàn)在他強調(diào)寫作新詩時的吟改功夫。這一點在杜甫《解悶十二首》其七中有論述，“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詩歌前兩句就開門見山點明了在寫作新詩的過程中應要多吟改；接著詩人又說到“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陰鏗與何遜都是非常注重句法聲律的詩人，是唐代近體詩格律的先導。杜甫用心學習陰何，主要是學習其句法聲律方面，這樣實則也是苦學吟改的表現(xiàn)。

杜甫說“新詩改罷自長吟”，強調(diào)新詩寫作的吟改，那么吟改推敲哪些方面呢？從詩歌的前兩句看，我們說杜甫非常重視詩歌的格律，杜甫強調(diào)的吟改功夫應該是針對句法聲律而言。其實，單從《解悶十二首》其七這首詩推斷有些武斷，其實杜甫在其他詩作中也提及他重視詩歌的格律問題。杜甫說“遣辭必中律”，又說“覓句新知律”，還說過“思飄云物動，律中鬼神驚”，從這些詩句可以看出杜甫對格律的重視。詩人重視詩歌的格律，是為了在寫作新詩時更方便吟改，如《解悶十二首》其三云：“一辭故國十經(jīng)秋，每見秋瓜憶故丘。今日南湖采薇蕨，何人為覓鄭瓜州。”

此詩兩故字、兩秋字、兩瓜字，連環(huán)鉤搭，亦絕句弄筆之法，大家時一為之耳。賞杜甫這首詩，可以看出詩人自己作詩非常注意其形式。

杜甫對待古人和今人的詩歌沒有特意偏向于某一邊，尤其是在對待齊梁詩歌的態(tài)度上也是非常客觀；與此同時，杜甫又非常注重詩歌的內(nèi)容與藝術(shù)形式。杜甫吸收前輩優(yōu)秀作品中的精華，自己加以消解作為自己的營養(yǎng)，他在語言錘煉、聲律探索方面也有自己獨特見解。

三、結(jié)語

杜甫論詩散見于他的詩作中，本文以《解悶十二首》為分析對象，考察杜甫的詩學觀。杜甫在詩歌理論批評方面，非常強調(diào)思想內(nèi)容，同時又很注意藝術(shù)技巧。這些在《解悶十二首》中都有論及，另外，杜甫又有“不薄今人愛古人”的理論原則，對待齊梁詩歌的態(tài)度也是客觀的。杜甫這些對詩歌的認識是對前人的繼承，同時也有他自己的理論主張，所有這些為后世詩歌的發(fā)展開辟了新的途徑。

{1} 許總：《唐詩史（下冊）》，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5頁。

②{3}{4}{5}{6}{7}{9}{10} 〔唐〕杜甫撰，〔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248頁，第747頁，第747頁，第1250頁，第1250頁，第1250頁，第1249頁，第1252頁。

{8} 王運熙、顧易生主編：《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上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72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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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許總.唐詩史[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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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葉穆堂.杜甫《解悶》絕句——杜甫自述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一首詩[J].杜甫研究學刊，1998（1）.

作 者：向秋香，湖南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