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觀之詩人”的“真我之境”

摘 要：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一書在詞學研究中是不可忽視的，其中第十四至十九則集中描寫了對李煜其人其作的評價。在研究李煜詞的過程中，大多數人往往只關注到了這六條批評。其實《人間詞話》中“境界說”和王國維強調的“真”都可以用來解讀李煜詞：李煜為“主觀之詩人”，其作有境界且為“有我之境”并且是“真我之境”，創作多“入乎其內”而難出其外，唯有《望江南》二首出也。

關鍵詞：李煜 有我之境 真 難出其外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包含著許多概念，例如境界、氣象等，體現了他“尚真”的文學觀。通行本的十四至十九則這六條集中而明確地展現了靜安先生對后主詞之“真”的肯定。在學習此書時，我嘗試著用其他的條目來論述后主詞，看盡文獻，似乎并無依此而文者，或許我讀的文章太少，或許這種方法本來就幼稚，并不局限于《人間詞話》一書，也不局限于《李煜詞集》，得一小文。

在通讀數遍后，我將此書分為四個部分來理解：通行本共六十四則，一至九則論述“境界”這一概念，舉例說明境界的有無、大小、類型；一○至三五則點評唐、五代、北宋時期詞人，主要對象為李后主、馮正中、秦少游、蘇東坡；三六至五二則點評南宋詞人，并與前朝詞人對比，提出了“隔”這一概念，主要對象為姜白石、辛稼軒、吳夢窗（其中五一、五二兩則通過納蘭詞中之壯美與自然兩方面總結了北宋前后之詞的區別）；五三至六四則從詞體的發展和作家的創作提出了“真”與“游”這一相對的概念。

下面將用靜安先生的詞觀來論述后主詞。

一、有我之境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王先生開篇就點出境界最高的時代為五代北宋，李煜位列其中。第一部分通常被概括為“境界說”，也是相關文獻的研究重點。王先生在此不僅將“境界”作為評判詞的標準，并將根據物我關系的不同提出了“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兩種類型，對應了“宏壯”與“優美”兩種審美感受。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三）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四）

第六則言“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不失赤子之心”的后主，其詞是有境界的：不論是前期絢麗的宮廷歌舞“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2}（《玉樓春》），約會時的“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菩薩蠻》），還是后期亡國后的“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烏夜啼》）都是“真景物”，都是后主所見所為；與之對應的同一首詞中，“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都是“真感情”，因此后主詞當有境界。那么是“有我之境”還是“無我之境”呢？王國維認為有我之境易寫，無我之境唯豪杰能作，更加推崇“無我之境”。靜安是欣賞后主詞的，是否因為后主詞中多“無我之境”呢？恰恰相反，后主詞中多有我之境。“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就是“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國破家亡之愁，階下受辱之恨，都化作了不絕江水，這樣的感情并不是在靜中得，而是“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是宏壯的美。

二、真我之境

《人間詞話》集中點評后主的幾條中，主要集中在一個“真”字上。這和王先生后文的“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五六），觀點是一致的。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一五）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一六）

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一七）

“伶工之詞”和“士大夫之詞”最大的區別本不在于描寫的內容，而在于以誰的角度來寫。“伶工之詞”是具有音樂性的，作品就是為了唱曲，描寫的角度自然要從他人入手，使歌者便于表演，引起聽眾的共鳴。而“士大夫之詞”則寫自己內心所想，目的不在于引起他人共鳴，而在于抒寫內心（這一點與晚唐詩不同，回到了詩的本意上{3}），大概士大夫的內心都是大境界少有小情調，所以造成了內容的差別。因此，即使后主前期的詞并不涉及大主題，但都是后主自己的情感，也應屬于“士大夫之詞”。李煜作為一個“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閱世甚淺，“不失赤子之心”的國君，怎么寫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士大夫之詞”呢？正因為他閱世不深，才不懂得珍惜，利用一切資源享樂；也正因為閱世不深，亡國后才深感悲苦，無法克制愁與恨。在創作中沒有“替代字”，同時“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五七），用最真的話語表達最真的感情，不加節制地縱情歌舞，不加節制地垂淚故國夢，“語語如在目前”。后主的詞，是性靈的文學，沒有寄寓，也沒有偽飾。直言所思，現在的我們大概很難感受到這樣的真醇是一種珍貴。而在晚唐五代卻是與《花間》截然不同的一股清流。由此寫詞，所寫之景為不隔之景，所寫之情為不隔之情，所寫之境為“有我之境”，更為“真我之境”。

三、入乎其內，難出其外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六○）

靜安先生用“須”字強調了“入乎其內”和“出乎其外”兩點。本人認為可以將此兩點與兩種境界相聯系，“入乎其內”而寫“有我之境”，“出乎其外”而寫“無我之境”。后主詞作，多“入乎其內”而難出其外。李煜閱世淺，并且從不以旁觀角度閱世，任何事情都用自己的真感情去感受。不過后主詞并非都未出其外，翻遍詞集中三十七篇，唯《望江南》二首是“出乎其外”之作。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在這兩篇中，不見真情，只見真景。詹安泰認為這兩篇反映了后主入宋后對南唐的眷戀（《李■李煜詞》），我以為不然。首先“眷戀”一詞就不適合后主，后主的不加節制的故國之思反映在詞中必是“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往事只堪哀”之句；其次按照后主之真來寫景，應是不隔之景，讀詞只覺春日碧波輕舟花正好，秋日寒山蘆葦笛聲蕩，這次應是后主“出乎其外”了。

① 王國維：《人間詞話 匯編·匯校·匯評》，周錫山編校，萬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7頁。（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 李煜著、王兆鵬導讀：《李煜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4頁。（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③ 參見葉嘉瑩：《迦陵文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78-379頁。

參考文獻：

[1] 王國維.人間詞話匯編·匯校·匯評[M].周錫山編校.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9.

[2] 李煜著，王兆鵬導讀.李煜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 [加]葉嘉瑩.迦陵文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