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婚戀生活作為人類社會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歷來為眾多作家所關注。自“五四”以來,巴金的小說《寒夜》通過對當時社會變革時期民眾的婚戀生活以及婚戀觀的描述,揭示了社會變革對人們婚戀觀所產生的影響,以及婚戀觀的變化對整個社會發展的反作用。筆者通過對巴金幾部重要創作作品進行深入剖析,結合當時的社會時期民眾所持有的婚戀觀,以及這種觀念對巴金作品中人物塑造的影響,總結作家巴金的婚戀觀,并深入分析這種婚戀觀出現的原因、變化過程以及這種婚戀觀對人們思想上產生的影響。
關鍵詞:《寒夜》 婚戀 觀念 轉變
巴金在作品《寒夜》中所表現的愛情觀是復雜的,不同于“激流三部曲”中的書寫,他開始思考打破封建傳統家庭觀念和婚戀觀念之后,人們的生活將發生怎樣的改變?是變得更好,還是依舊有難以調解的矛盾,這是他一直以來無法消除的矛盾和他自己都尚未覺察到的文化價值批判中的困惑。在作品《寒夜》中,汪文宣和曾樹生曾經成功打敗封建傳統婚戀觀念,擺脫家族束縛而自由結合,這體現了“五四”后婚戀自由的觀念,然而這對本該走向幸福的夫妻卻在十幾年后殊途同歸,陰陽隔絕。巴金把一切都歸咎于黑暗的社會制度,認為若是在一個和平、公正的年代,二人將生活得更好。但其實,汪文宣和曾樹生二人在觀念上有諸多矛盾,除了貧困的生活壓迫之外,幾個角色人物對于愛情的理解等因素也對二人的悲劇產生影響。巴金前后期作品對于愛情的理解發生了重大偏差,并對愛情這個問題持有一種永恒的困惑,這種偏差和困惑對他的后期創作產生了重大影響,從而使他后期作品的文學價值更為深遠。
一、“愛恨悲歌”
巴金的早期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苦苦求愛。這也體現了巴金創作的自由性,激情性。以《家》為例,受傳統包辦婚姻傷害最大的無疑是長子覺新。覺新仿佛一根嫩芽,正壯大時卻被無情地摧殘。從一個開朗外向、陽光、有學識的少年變成喪失兩個愛人、中年喪子的孤家寡人、落魄少爺,不禁令人感慨舊式婚姻對一個正值當年的年輕人的影響和打擊。正當愛情的年齡,高家以不容言說的家長姿態給覺新選定了未來的伴侶,造成梅和覺新的愛情悲劇,雖然之后其妻瑞■的悲劇和覺新這個人物的性格也脫不開關系,但婚姻意難平,無疑是重要的原因。舊式婚姻對愛情的傷害,對男性、女性的傷害是巨大的,覺民作為同受新式教育的孩子,無疑從大哥覺新身上看到了悲劇,因此他發誓決不重蹈哥哥的覆轍,在高家又運用同一手段試圖掌控覺民婚姻的時候,他毅然離家出走,靠斗爭爭取到和心愛的琴在一起的機會。這種為了愛不顧一切,只為了和所愛之人在一起的努力也體現了巴金對愛情的肯定。
小說中看上去最叛逆最向往自由愛情的是小少爺覺慧。覺慧愛著家中的小丫頭鳴鳳,而鳴鳳最終難以逃脫被主人賣身的命運,但是她為了守住對覺慧的愛情,毅然跳河自盡,從而造成二人的感情悲劇。覺慧對此痛心疾首,正是由于鳴鳳的刺激,他才下定決心離開高家去上海求學,為了新的自由,為了新的理想。鳴鳳的死是他出走高家的動力,可見巴金對于愛情力量的贊美。
覺新,覺民,覺慧三個人都在苦苦求愛。這表明,人對愛情的渴望在蘇醒,人們開始憑著本心來決定自己的愛情,并為愛情而奮斗。在這一時期,愛情往往是作為一種促使人斗爭的動力。然而即便是在早期小說中,巴金仍然是有所顧慮的。如鳴鳳在知道自己被賣身給一個老爺之后,在自殺前來找過覺慧,希望告訴他這件事,看他有什么辦法,而當時覺慧正忙著革命,聽到這個消息只是覺得氣憤,但并未做出明確的斗爭表示,這也為二人的悲劇埋下伏筆。覺慧經過一夜的思索,準備放棄鳴鳳,這個決定當然使他痛苦,不過他覺得他能夠忍受,而且也有理由承受。支持他做出決定的因素主要是兩個,一個是有進步思想的年輕人的獻身奉獻,另一個則是小資產階級的自尊心。可見覺慧對鳴鳳的愛是遲疑的,是可以割舍的,他只是沒有想到鳴鳳會投湖。可見巴金并不是一味地在這部小說中吹捧愛情,他也考慮到愛情的不徹底性,如覺慧在關鍵時刻舍棄了鳴鳳,可以看出巴金在這部小說中還是以革命為主線,為了革命勝利等等,愛情往往是可以犧牲的。
二、“愛的桎梏”
巴金早期的小說《家》《春》《秋》中主要描寫了三段戀情,分別圍繞高家三兄弟:覺新與表姐梅、妻子瑞■之間的感情糾葛;覺民與琴小姐之間的相知相愛;覺慧與丫頭鳴鳳之間令人唏噓的愛情悲劇。除此之外有些旁逸斜出的支脈人物,此處暫略。在這三段感情中,巴金雖然憤怒指責的是當時不合理的封建傳統制度,但除此之外,巴金對所謂的愛情尚有諸多潛在的疑惑。如在小說《家》中,巴金借覺慧的口道出了自己對愛情的困惑:“愛,我想,愛應該給人帶來幸福,但是為什么卻帶來這么多苦惱?”也就是說,除了時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包辦婚姻,戀愛束縛之外,還有許多其他因素會讓婚姻走向衰亡,造成悲劇。巴金在之后的創作過程中一直在思考這種困惑,而終于,他對這種困惑有了新的思考。巴金開始意識到:愛,不僅能讓人快樂得如置身天堂,也可以讓人遭受痛苦折磨,如臨地獄。巴金對愛的理解發生了重大轉變,而這種轉變淋漓盡致地反映在他的后期作品《寒夜》中,這不僅標志著巴金創作過程中的一個巨大轉折點,也代表了巴金的創作水平及創作深度走向新的輝煌。
在小說《寒夜》中,汪文宣和曾樹生便是自由戀愛的結合。這意味著,巴金開始從萬惡的傳統封建制度中轉移目光,開始挖掘愛情悲劇更深層次的原因。汪文宣和曾樹生及汪母構成了史上經典家庭三角關系:丈夫、妻子和婆婆。照理說,汪文宣應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他是母親疼愛的兒子,也是妻子摯愛的丈夫,為何他正當壯年便疾病纏身,家庭破碎,英年早逝?
首先是小說的戰爭背景。巴金給《寒夜》設定了一個戰火紛飛的背景,這與巴金的生平經歷是息息相關的。一個戰爭的背景足以讓世上所有的原則化為虛有,所有的公平如煙似幻。這個特殊而又充滿殘酷的背景使得小說《寒夜》的悲劇意味更加濃厚。正因為戰爭的無理言說性,使得底層百姓生活更加貧苦。汪文宣和曾樹生的危機之一是貧窮的生活,雖然這不是悲劇最主要的原因,但是貧窮仍然漸漸消磨了兩人的愛情。
汪文宣在去銀行找樹生時看到樹生和陳經理出入一家高級咖啡廳談天的場景深深激起了汪文宣骨子里的自卑,他回想起和樹生在結婚前的日子,那時還沒有打仗,日子過得也有情調,他和樹生也會去這種咖啡廳喝杯咖啡,談談感情。而如今,沒有錢的貧苦現狀導致他根本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去陳經理身邊挽回妻子樹生,他只能在咖啡廳外無力地看著二人,想起尚要繼續的生活,收拾心情繼續回單位工作。巴金對愛情的刻畫不再像小說《家》《春》《秋》那樣,只要二人相愛,有激情就能私奔,自由,如覺民和琴一樣。巴金開始思考覺民和琴私奔之后—— 一個是舊家庭的二少爺,一個是傳統家庭的閨閣小姐,二人如何在平凡生活中維持愛情。會不會在求生過程中相看兩相厭。在巴金看來,愛情不僅僅是要在一起,更要長久地在一起。因此相愛不僅僅是柏拉圖式的精神契合,它離不開柴米油鹽,最終還是要回歸現實生活。而偏偏在這個戰亂年代,汪文宣一介文人,難以養家糊口。小說中如此寫道:“事實上,不論哪個年代,不論是戰亂或是和平年代,世道還是這樣。錢和權者當道,小人物勤懇工作卻難以養家糊口。”這也為汪文宣的悲劇埋下伏筆。
除此之外,是因為巴金在后期歲月中對愛的理解發生了偏差。在他看來,愛不僅僅是一種令人快樂,幸福的東西。那種過于深沉的,極端的,或者說不恰當的愛會讓人苦不堪言,甚至折磨致死。愛能讓人置身天堂,也能讓人萬劫不復。《寒夜》中的汪文宣就是一個被兩種愛逼死的角色。
汪母在來到汪文宣的小家之后,對這個家庭的結構造成了重大影響。汪母是傳統社會制度的代表,她的到來首先是為兒子文宣建立一家之主的威嚴,所以她要管制兒媳樹生。她對兒子愈加疼愛,對兒媳樹生的要求則越高,如此勢必和受過新式教育的新女性樹生發生重大沖突。而樹生,作為汪文宣的妻子,她也不甘退讓。她明白只要汪文宣的母親在,汪文宣就會受到他母親的管制,這樣她和汪文宣之間的感情勢必受到影響。想來也是如此,巴金對二人的人設就注定二人不能共存。一個是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舊式女子,以夫為天,忠誠于包辦婚姻;另一個是受過新式教育,為了愛情可以忽略婚姻形式,無視世俗觀念和愛人相結合,這樣兩個角色注定水火不容。文中寫到,她不止一次地在防空警報響起逃難時讓汪文宣在他母親和自己之間做出選擇。文宣身為人子,始終難以拋開母親,就這樣一次次的循環,一次次的失望。樹生是愛之深,恨之切。她深深明白,她母親作為傳統文化的代表,勢必不能真正了解自己受過新式教育的兒子,他母親的寵愛實則是一種枷鎖。事實上,作為讀者來看,汪母和曾樹生兩個人都像劊子手,將以愛為名做成的枷鎖牢牢套在汪文宣的身上,像拔河一樣,讓文宣受鉆心分裂之痛,最終在壯年患上癆病,痛苦慘死。某種程度上來說,汪文宣是被兩個女人的愛給逼死的。他不止一次在文中“呻吟”:希望這一切只是個夢,夢醒之后,她們二人就能各退一步,這樣我們的日子就又會好了。然而這種祈禱只是奢望。可見,愛不僅能給人帶來幸福,也能對人造成毀滅。這是巴金在之前小說創作中都沒有考慮過的。
三、“愛的困惑”
巴金對愛情及婚姻的理解還是存在著困惑,這種困惑體現在他所創造的“曾樹生”這個充滿復雜性的角色中。雖然明白了愛的兩種矛盾性,但是他依然沒有思考清楚愛情真正該有的模式。這是巴金的局限性,也是人類的局限性。這種困惑性多半是以樹生自問的形式體現在《寒夜》中的。樹生在《寒夜》里有許多內心獨白,在面對陳經理的熱情追求時,她不斷質問自己,文宣怎么辦?這個家怎么辦?她甚至有瞬間的迷惑。看上去她是和汪母賭氣才決定和陳經理一同離去,而實際上這個決定的背后有著更為復雜的原因,不僅僅與曾樹生的性格有關。曾樹生這種反反復復的復雜的自我追問體現了巴金對愛情的一種困惑。她看上去似乎還是愛著汪文宣,可是作為曾樹生,她考慮的更多。
曾樹生這個角色和同時代同類型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有很大的不同,如拿她和魯迅《傷逝》中的子君做比較。魯迅的《傷逝》和巴金的《寒夜》中,愛情通通被“生活瑣事”打敗。但是兩部作品的女主人公:子君和樹生這兩個女人又是截然不同的。子君是一個以愛情為生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哪怕給她一丁點兒愛都會使其心甘情愿為愛情付出一切,忍受生活的一切磨難,換言之,愛情是她生活的所有動力。所以,當涓生親口證實她心中的愛情消失之后,她也隨著她的愛情而逝去。但是曾樹生不同,不只是愛情,她想要的更多。愛情固然重要,可是內心的空虛、對物質生活的向往、對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等等也是她所考慮的范圍。她做好汪太太這個角色的前提是她要成為真正的曾樹生。她想要的從來不只是愛情,比起愛情,她更愛自己。她對汪文宣的愛最后也可以表現為對自己的愛。所以巴金所創造的曾樹生這個女性角色具有超時代性,像《家》《春》《秋》中一心苦苦追求愛情的女子顯得不夠真實,因為時代背景已經有了巨大轉變。事實上現在更多的女子是像曾樹生這樣,對物質有諸多追求,渴望一切美好,對愛情也有諸多要求。
巴金的困惑還在持續。這也是為什么他讓汪文宣死在解放前夜,而讓樹生等到了勝利來臨的日子。看上去巴金是仁慈的,但曾樹生作為寄托巴金對愛情、對婚姻的諸多困惑的角色,他留給曾樹生的是一片漆黑、刺骨的夜,看不見光明,只有一片黑暗。但至少,他給予她一個機會。《寒夜》的冷,也象征著巴金困惑的無休止性,需要溫暖,也代表著困惑需要被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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