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春夢”這個標題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女作家趙波想出來的。
趙波跟錢小華是常州老鄉,認識錢小華二十多年了,據說多年來一直孜孜不倦地想探聽一點有關錢小華的桃色八卦,在始終無果之后,她得出的結論是:錢小華這個人,愛書愛到瘋狂,極端到什么程度呢?他連做的夢都是關于書的,連春夢都沒有,或者說,開書店就是錢小華一生最長久的春夢,迄今癡迷不醒。
幸虧錢小華不怎么做春夢!
幸虧錢小華把其他男人做春夢的時間都省下來做了書店,在南京五臺山、紫金山,在徽州碧山,在桐廬莪山,在無錫惠山,才有了讓普天下讀書人樂不思蜀、長醉不醒的一場場“春夢”。
二
趙波說錢小華連做夢都是書,這我信。
早些年先鋒書店還在南京廣州路南京大學門口的時候,南大的學生拎著書店里“大地上的異鄉者”的黃色塑料袋去上課,是一件很拉風的事。我外婆有段時間也用這樣的袋子裝著病歷去醫院,走在路上都覺得老太太一身的書卷氣。
那個時候錢小華還不是“文化名人”,一天到晚都待在店里,看上去眼神迷離,其實鏡片后面目光如炬:哪些人是真愛書的,哪些人只是匆匆過客,他一眼可辨。
然后他會裝作不經意地上前,跟那些認真的讀者攀談幾句。通常的開場動作是順手拿起一本書,很自然也很誠懇地送到你面前:“這本書錢理群新出的,不錯的。”“這個是阿赫瑪托娃詩集第一個中譯本,應該看看。”
有時候讀者拿著一本書,他偷偷瞟一眼封面,會故意將聲調提高八度:“哎呀,這本書真是好書!”反正在錢小華眼里,只要是先鋒書架上的,就沒有不好的、不值得買的書。
這個時候錢小華的商人本色就露出來了,但是一點也不會讓人不舒服,因為他真愛書,也真懂書。店里進的書,幾乎每本他都能說出點名堂來。不是愛書愛到癡迷,很難做到這一點。
去年夏天我在碧山書局的犄角旮旯里淘到一本早已絕版的小書,市面上炒到三四百,書局還按原來定價十幾塊賣。錢小華在旁邊一眼看到,立刻說:“今天你撿了個大便宜。”說完我們彼此會心一笑,對于真正愛書的買書人和真正愛書的賣書人來說,還有什么比這一刻更舒坦的嗎?
三
南京城藏龍臥虎,文化人多,小圈子也很多。比如“享有崇高威望的老一輩文化工作者”葉兆言、蘇童、范小青等等是一撥兒;喝龍井、聽昆曲、愛雅集的薛冰、老克、董寧文、陳衛新、羅拉拉等等是一撥兒;從碼字玩兒到開夜店的張嘉佳、樸爾敏、都市放牛等等是一撥兒;南大、南師學校里學者型文人是一撥兒;寫詩的像馬鈴薯兄弟他們是一撥兒;玩民謠的李志他們是一撥兒;良辰美景奈何天,仿佛永遠18歲的單雯、施夏明等等是一撥兒;還有搞美術的趙清、陳鐘、朱贏椿等等。
小圈子也會跨界,互相串場,但通常各玩各的。不過大家都愛跟錢小華玩兒,也都愛到先鋒書店玩兒—新書發布啊,詩歌朗誦啊,觀影啊,沙龍啊,等等。南京地界上有頭有臉的文化人,如果沒在先鋒書店做過活動,都不太好意思說自己是文化人。
這兩年城市建設發展很快,開發商隨便蓋個豪華的會所,就敢說自己是文化地標,但我想南京文化人真正公認的文化意義上的地標,恐怕就只有錢小華二十年來苦心經營的這么一個民營書店。
四
早幾年實體書店還沒受到電商的沖擊,正風起云涌的時候,大江南北不少獨立書店為了“凈化嚴肅的閱讀環境”,曾經提出不許在書店里拍照的倡議。
錢小華卻從那個時候開始,在先鋒書店大門口掛一塊牌子:本店允許自由拍照。從那以后,好像先鋒旗下每開一家新店,門口都要掛這么一塊牌子。
我有好幾個朋友特別反感這個,覺得書店里整天烏泱烏泱全是拿著單反、濃妝艷抹的小文青,不來買書,也不來看書,在書架前搔首弄姿擺幾個pose,發個朋友圈,就以為自己是讀書人了。
可每次我去先鋒,看到這塊不起眼的小牌子,心里都要默默地致敬:錢小華是個了不起的書店老板。
我從來不覺得一個好書店,只能是所謂“讀書人”的禁臠。在資訊日益發達的今天,逛書店理應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每個星期天的中午,吃完飯信步踱到先鋒書店,隨便翻翻書,拍拍照,聽聽講演,把內心沉靜下來,是對抗外面那個喧囂時代的最好辦法。
南京很多男女文青,是在先鋒許了前世姻緣,結了連理又回到先鋒去還愿。每次看到他們沉醉其中的幸福,我都覺得錢小華是在積功德,心里默念一句:善哉。
五
2016年10月,先鋒書店的又一家新店,在老門東、當年南京第一雕樓駿惠書屋開業。這兩年,人們只看到十幾家先鋒書店的“野蠻生長”帶給世間的濃墨書香,卻看不到背后錢小華的拼命苦扛。
先鋒當年最困難的時候,賬上欠一千多萬。錢小華說他有一晚坐在五臺山體育場的看臺上,看著旁邊的探照燈,差一點就有爬上去跳下來的沖動。
我提議,所有受惠于先鋒書店的讀者們,以后每年先鋒書店生日那天都應該去書店頭頂上的五臺山坐一坐,體驗一下錢小華當年的不易,也謝謝老天爺當年沒有把他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