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師傅干的是彈棉花的營生,他的出現總是有固定的時間。
秋意漸濃時,農民采摘完最后一批棉花。經過幾天的太陽暴曬,用嘴巴咬一下棉籽,如果發出清脆的“答”聲,棉花就可以出售或用布袋囤起來。村里人大部分把棉花挑到糧棉站出售,還有一小部分留在家里,尤其家有女初長成的,備下一斤斤上好的棉絮,一旦定下親事,就要開始準備一床床的棉被。嫁一個女兒,少說也得備下十二條被子。彈棉花師傅比村里的老農民更對季節敏感。在秋尾巴甩了幾下的時候,他們開始背上弓、帶上槌,還有一個大木盤,一邊吆喝一邊行走,一邊行走一邊等待被人喊住。經常來我們村子彈棉花的是一個中年人,長得有些文弱,穿一身草綠色的軍裝,背有些弓,右肩膀似乎長了一塊肉墊,明顯高于左肩膀。他走路呈八字形,但不是朝外,而是朝里面,再加上挑著彈棉花的家什,讓人覺得他走路特別小心——這個文文弱弱的師傅,不像是彈棉花的,倒像彈琴的。我們老老小小的都稱他張師傅。
張師傅人有些靦腆,就是話說著說著臉就紅了,聲音也越來越低下去。但他彈的棉胎蓬松、勻稱,據說睡十年都不會走形。他還會盤花,一朵朵艷麗的牡丹花鑲嵌在雪白柔軟的棉胎上面,盡得喜氣。村里嫁女要用的棉被都等他來彈。剛開始的時候,張師傅一個人走著到我們村里來。隔了幾年他騎自行車來,后面還跟著一位年輕人,年紀十七八歲,非常的青澀。張師傅不說,我們也知道這是他徒弟。張師傅停留我們村子一般至少一星期,有時會長達好幾個星期。他不吆喝,手中的“嘣——嘣——嘣”聲像漣漪一樣在村里擴散開來,整個村子就像池塘被投了魚餌,頓時活躍起來。
張師傅彈棉花的時候會戴上一頂灰色的“線棉子”,往下拉正好遮住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雙眼睛。腰間系一根寬寬的帶,彈棉花的弓一頭插在背后的腰帶上,他左手持弓,右手拿槌,弓上的一根弦湊近棉絮時拿槌敲。一床棉絮他得彈好幾個小時,彈得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外面寒風呼呼,他卻渾身冒熱氣。隨了他張力十足地“嘣嘣”彈著,棉花在他的弓上變薄變軟,慢慢從一團變成一片片。他不停下來,村莊就一直處于這種節奏中,嘣著嘣,嘣著嘣。灶膛里的火頭也跳起來了,村子里的樹像是被人撓了癢癢,也咯吱咯吱左右搖晃,而人似乎坐在彈簧椅子上,聽著聽著,眼睛慢慢瞇縫,似乎每個人家里也在彈著一床新棉胎。只是他徒弟的活兒非常單調,就是蹲在一旁扯棉絮。看得出,徒弟很不情愿,臉上是寡淡的表情,手指也是寡淡的動作,好幾次他不是在扯,而是在拿。張師傅看到了,會很嚴厲地指出來,文弱的樣子蕩然無存。第二年他來村里彈棉花的時候,那個徒弟不見了。我們以為徒弟滿師了。他淡淡地說:“那個徒弟被我辭退了。” 我們不解。他說 :“彈棉花的不能抽煙——絕對禁止吸煙——哪怕不彈棉花時也不能抽。這是我一開始就定下的規矩,那后生也知道的。盡管背著我抽,可怎么能瞞得過我。”張師傅說著,臉又紅了起來,似乎他也抽了煙。
吃午飯的時候每個東家會給張師傅備下一壺黃酒,但他只喝半壺,慢慢啜飲,光喝酒,桌上的菜很少動。喝過酒的張師傅有些活絡,臉紅撲撲的,伸出蘭花指,唱一段越劇,比如《十八相送》。自然是他一個人唱,一會兒是憨厚老實的梁山伯,一會兒是含情脈脈的祝英臺,那樣子要多文藝就有多文藝。唱祝英臺時,眼睛斜過去,又正過來,蘭花指配合著他的眼睛,移了,翹了,再壓了,轉了,旦角的神情婉約畢至。
但他的蘭花指像辣椒指,不夠纖細、修長,拇指搭在中指的第一關節,覺得不像蘭花的花蕊,往下再移一個關節,出來的花舌更不像,于是,他干脆把拇指搭在中指的指腹上,這時出來的是豌豆花。我們看得津津有味,以為蘭花指就是這么個指法。
《十八相送》唱完了,張師傅的酒意也減退了一半。他收起蘭花指,背好弓,一把握住槌,又一絲不茍敲起來,弓弦細細震顫著,腰慢慢低下去,棉絮彈上來。再緩緩直起來,手和肩往上一點點抬,棉花在弦下變長變薄。張師傅重復這些動作,反復這些程序,把五六斤的棉花彈成一片片云絮。棉絮里的陽光跟著“嘣著嘣”跑了出來,鉆進屋子的角角落落,又順著“嘣著嘣”,飛來飛去,熟稔的氣息占據了一屋。然后他用一根竹竿,把彈好的棉絮一竿竿挑到放好柵欄的框里,那些棉絮細細柔柔,像云又像綢,輕輕一吹就會飄起來。他還會拿彩棉在上面盤花,老人用的盤“壽”字,姑娘家的是“喜”字,或牡丹花。這個活計很難做,彩色棉線短了長了,都不妥,主人家會不高興,但他每次都能把握得恰好。“壽”字看上去像一條龍,“喜”字模樣像鳳凰。主人一旁呵呵看著,呵呵笑著,這個彩頭討得實在好到心里。這些寓意吉祥與美好的圖案成形后,他用剛才的竹竿來來回回把棉線壓在棉胎上。待棉胎完全被棉線經緯縱橫后,他取出一只圓木盤在棉胎上來回壓,似乎要把剛才彈出來的陽光再次裹進去——這已經是最后一道工序。
我母親也請張師傅彈過好幾次棉花。其中兩次是我考上衛校和哥哥考上大學后,怕城里的人看不起鄉下人,母親硬是彈了兩床新棉胎。張師傅在我的新棉胎上盤了三枝竹節,寓意節節高。母親當張師傅的作品是預言,似乎看到了我的未來,樂得一整天喜氣洋洋,殷勤地給張師傅倒茶,炒菜的時候還多放了兩調羹的菜油,讓菜里面盡是油汪汪的珠子。記得也是午飯后,張師傅捧著一杯茶,跟父親聊著天。也還記得他的《十八相送》,想讓他再唱一唱。張師傅連連擺手,說是難聽死了,不能唱。蘭花指卻不經意間翹了起來,這回拇指搭在了中指的第一關節,像一朵蘭花了。而張師傅彈的棉胎確實好,幾年下來,還不變形,尤其太陽一曬,晚上睡覺時總聞到陽光的味道,再冷,也用不著縮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