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瓊瓊：為留守兒童撐起“籃球夢”

“傳球啊！”

“投！不要猶豫！”

“……”

太陽照射下的籃球場，悶熱無風，一位戴著眼鏡的老師，視線始終不曾離開孩子們的身影。偶爾幾句言語，簡單利落，卻直擊要害。

他叫張瓊瓊，湖南省懷化市鶴城區涼亭坳小學的籃球教練，一名特崗教師。可就是他，帶著大山里的孩子們組成了當地第一支女子籃球隊。

籃球，大山里的新路

涼亭坳，省級貧困鄉，距離湖南省懷化市區30公里，從懷化市區一路向北，沿著蜿蜒的盤山公路顛簸一個多小時，才能抵達涼亭坳鄉。這里沒有肥沃的耕地，缺乏豐富的礦產，鄉里的年輕人十幾歲就選擇輟學到沿海城市打工。在這個人口約22 000人的鄉村中，外出務工者超過5 000人。村里狹窄的道路兩邊，三五個老人圍坐在門前的火爐旁取暖，時而幾個幼童從他們身邊打鬧著跑過……這成了這么多年來涼亭坳初冬里最普遍的景象。

2013年的初冬，考上農村特崗教師的26歲的張瓊瓊來到這里，從此將自己的命運和這里的一群孩子聯系了起來。他至今都記得，自己與涼亭坳小學初次見面的情景——在這個一眼就能望穿的校園里，兩片籃球場曬滿了稻谷。一群穿著破破爛爛的孩子們在球場邊緣嬉鬧、瘋跑……待久了才發現，在這個留守兒童占比接近七成的小學，由于缺失父母關愛和照顧，孩子們狀況頻發——打架、撒謊、缺乏紀律性、不服老師管教……這一切都讓張瓊瓊痛心。說到讓孩子們打籃球的契機，連張瓊瓊自己也覺得很意外：“我們幾個年輕老師課余經常在操場上打打球，也就是自己玩一玩，結果發現很多學生們會在場邊看，有的還會問我們能不能一起打，所以我就萌生了教他們打球的想法。我怕他們不能吃苦，但孩子們很主動就開始跟著我練起來了。”他想：為何不組建一支籃球隊，為農村的孩子打開一扇新的窗戶？

聽到組建籃球隊的請求后，校長一口回絕了：“人家城里小學還沒幾所搞籃球隊呢，我們一個鄉村小學出什么洋相？”耐不住張瓊瓊的軟磨硬泡，校長最后勉強答應，要求是“學生安全不能出問題”。

籃球為孩子們打開一扇窗

第一批的7名女隊員，是從五年級的11名學生中挑選出來的，她們此前基本都沒有摸過籃球，更別提打一場正規的籃球比賽了。張瓊瓊就帶著小隊員們從零開始。一周練4天，早上課前一小時，下午課后一個半小時。暑假和寒假則視具體情況進行集訓。學校堅硬、冰冷的水泥地面讓沒有專業籃球鞋的孩子們吃盡苦頭。在冬天，很多隊員的手背因練球而紅腫皴裂。

涼亭坳鄉地處懷化市鶴城區最北部，同麻陽、辰溪兩縣交界。涼亭坳小學學生中，留守兒童有70%。而這支籃球隊伍中，是清一色的留守兒童，他們有著與城里孩子截然不同的生長環境。打籃球是一件在家長看來“不可理喻”的事情，他們不了解籃球，不愿意讓孩子練習。張瓊瓊一家家去做家訪；孩子們的爺爺奶奶沒錢買訓練裝備，張瓊瓊就自己貼了2 000多元為她們購買球衣、球鞋和籃球。那時候，張瓊瓊的工資條上，只有1 600多元的收入。

一年之后，張瓊瓊的執著和隊員們的努力得到了回報。76比0，在懷化市鶴城區中小學生籃球賽中，初出茅廬的涼亭坳小學女子籃球隊一鳴驚人。即便隨后的幾場比賽，裁判刻意縮短了時間，這群大山里的孩子依然用30分以上的分差“碾壓”了對手。涼亭坳小學只有400多名學生，他們的對手都是學生規模數千人的城區小學。在區里榮獲冠軍，在這所名不見經傳的農村小學歷史上，是第一次。不久后，涼亭坳小學又在第27屆CPBA全國苗苗杯籃球賽中取得了第8名的成績。校長不由得驚嘆籃球給這個學校帶來的神奇變化，“曾經只有小部分學生畢業后能繼續學業，其余大多數都外出打工。打籃球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想都不敢想的機會，尤其是進入雅禮這樣的全國級名校。”

涼亭坳小學的孩子們在籃球運動中體驗到了體育的魔力和對身心潛移默化的改變。她們與球隊一起成長，隊員尹思蘭至今都忘不了拿到區冠軍，全體隊員流著眼淚慶祝的場景。

她們因籃球而改變

說起這些小隊員，張瓊瓊仿佛突然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神采奕奕。他告訴我們：

“夏潔和夏婷是一對雙胞胎，家里一共有5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倆人都是最早加入籃球隊的，但姐姐夏潔性格尤其內向，訓練一個多月了，從來不和我交流，與隊友們也基本不溝通。但我還是厚著臉皮每天找她聊籃球，一個學期后，慢慢感覺夏潔開始喜歡跟大家伙說話了，連她的文化課老師們也告訴了我這個變化，我想，這一定是籃球，或者說體育的魅力吧。

“我平常會給孩子們放些NBA的視頻讓她們學，其中有個叫包勤勤的小姑娘，一眼就迷上了杜蘭特，一個勁兒地給我說，老師我要和杜蘭特一樣投籃這么準，每天都讓我給她放杜蘭特的視頻，最后隊里面選號，她也選了35號。平常練起投籃來她也特別起勁，現在我們隊中投籃最準的，就是她。

“孩子們都很單純，打球努力不說，平常也很懂事，今年夏天學校來了幾個志愿者，假期快結束的時候，帶著孩子們去了趟游樂場，后來姑娘們一個勁兒感謝他們。還有‘虎撲’論壇上之前給孩子們寄過裝備的那些網友，他們也特別想當面感謝這些有愛的哥哥姐姐們。”其實能有場地訓練，有球鞋有籃球讓孩子們用，張教練已經很滿足了，“孩子們也都有夢想，有的想跟我一樣去當教練，但更多的，都是夢想著能考上大學，去打CUBA，或者能有機會打職業籃球。我這個階段，就是讓他們從籃球里學到吃苦的精神，讓籃球去改變他們原有的生活，別的，沒想太多。”

做老師，一個月多少錢？

籃球，讓那條蜿蜒的盤山公路不再是唯一一條連接涼亭坳和外面世界的紐帶。3年里，張瓊瓊努力研究一些適合女隊員的訓練方法，反復咀嚼著曾經所學習的籃球知識。然而，經濟的貧窮和物資的匱乏，讓生活在涼亭坳的人們很難相信有什么比外出務工寄錢回家更加實在。

涼亭坳小學的努力和成功，可以打動眾多網友不遠千里來到這個小鄉村支教，可這群努力的孩子，卻依舊改變不了輟學的命運。在張瓊瓊的第一屆球隊中，有一位很有天賦的學生鮑清，五年級的時候身高就達到了162厘米，而且速度快，彈跳好。“以她的條件，要進湖南的四大名校我覺得是很有希望的。給我半年時間，保證能讓她被好中學選上。”張瓊瓊當時這樣向鮑清的父母許諾，可等來的卻是鮑清母親在電話那頭的質問：“我們這一代人都是文盲，我們在外面的打工生活也挺好的，一個月在沿海地區能賺五六千塊錢，你當老師，一個月能有多少錢呢？”張瓊瓊無力反駁。

“后來她沒讀完書就被父母帶走了。我聽說她在溫州一家裁縫廠剪衣服，一個月兩三千塊錢的樣子……像她這樣的情況，也許會打工的時候結了婚，結完婚之后生小孩，然后可能把小孩會送回來交給爺爺奶奶，自己又出去打工。”這次打擊讓張瓊瓊意識到，他能做的就是努力照顧好這群愿意打球的孩子。

籃球有夢，改變還在發生

時間回到 2016 年 7 月 30 日晚，上海世紀公園夏練國度籃球場，由青年導演顧瞳瞳傾心打造的反映涼亭坳小學女子籃球隊發展歷程的紀錄片《大山里的火拼日記》在此隆重首映。首映式后，大山教練張瓊瓊帶領第三屆女籃 6 名主力隊員閃亮登場，并與虎撲女子籃球隊進行了一場高水準的比賽。

精美的影片，展現的是大山里的夢想，又何嘗不是張瓊瓊的夢想呢？

每天，張瓊瓊都堅守在大山里，重復著早晚的訓練；每天，訓練結束后的張瓊瓊，都會將訓練中遇到的困惑與難題向前輩請教；每天，青春正飛揚的張瓊瓊都會改進自己的訓練方法，不斷創造著大山留守女童逆轉人生的傳奇。

除了籃球，還要給孩子找出路

除了籃球，張瓊瓊在訓練之余也在為孩子勾畫著更多的出路。“我還會讓她們鍛煉一下跑步，如果說在籃球上沒有發展空間，她們還可以轉型去練田徑，依然可以通過體育特招生進入高中或者大專。最重要的還是看這些孩子努不努力。”

張瓊瓊有一個日記本，上面寫著四屆球員的信息，家庭情況，曾經經歷的比賽，以及未來可能參加的賽事。日記本上還有一段文字，“如果有一種生活，你沒有經歷過，就不知道其中的艱辛；如果有一種艱辛，你沒有體會過，就不知道其中的快樂；如果有一種快樂，你沒有擁有過，你就不知道其中的幸福。”

吶喊聲、運球聲，構筑成涼亭坳大山里最美的風景。

1. 張瓊瓊講解籃球技巧，球員們在暴曬后的操場上訓練。

2. 張瓊瓊和他夢想中的籃球隊。

3. 球員的鞋子破了，舍不得扔掉，仍堅持穿著訓練。

2016年農村留守兒童排查結果

根據民政部2016年11月10日發布的數據顯示：2016年全國農村留守兒童902萬人。其中，有805萬人沒有父母作為監護人，是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監護，占比高達89.3%。由親戚朋友監護的30萬人，占3.3%；無人監護的36萬人，占4%。一方外出務工另一方無監護能力的31萬人，占3.4%。

在留守兒童年齡結構中，6～13歲占比最大，為559萬人。從家庭經濟來源情況看，農村留守兒童家庭主要經濟來源是外出務工和種養殖業。

留守的少年兒童正處于成長發育的關鍵時期，他們無法享受到父母在思想認識及價值觀念上的引導和幫助，極易產生認識、價值上的偏離和個性、心理發展的異常。他們很大一部分表現出內心封閉、情感冷漠、自卑懦弱、行為孤僻、缺乏愛心和交流的主動性，還有的脾氣暴躁、沖動易怒，常常將無端小事升級為打架斗毆，一些人甚至走上犯罪道路。

在顛簸了幾小時后，終于在學校的籃筐下見到了正在和孩子們一起訓練的張瓊瓊，嚴肅、嚴厲也許是那一刻他給我的印象，但在隨后的休息時間，他又像個大男孩似的坐在籃筐下，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們的對話也在這樣溫暖的氣氛中開始……

記者：在跟孩子們的接觸中，你覺得留守兒童的思想和心理與其他孩子相比較，會有些什么不同？

張瓊瓊：我就給你說一個故事吧。一天，球隊隊長蔣慧霞的媽媽從外地回來看她練球，并且在一旁拍照，但蔣慧霞從訓練開始到結束都沒有和媽媽有任何互動。我當時問她，為什么不過去和媽媽說話？她告訴我，她沒有什么感覺。其實在這群隊員中，蔣慧霞的家庭情況相對比較好，但她從出生7個月開始，就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在他們的潛意識里，爸爸媽媽可能只是過年回來給點東西的人。每每看到這些場景，還是很心酸。但我即使給他們再多的關心，始終無法代替他們的父母，無法讓這些孩子體會到那份親情。

記者：這些孩子在打比賽和訓練時都尤其拼，是有什么在支撐或者推動著她們嗎？

張瓊瓊：我覺得是機會和自尊心吧。我記得第一次出去打比賽的時候，球隊一鳴驚人，對方球隊完全沒有得分。我在比賽后半段時還告訴她們，不要打得那么拼命，給別人也留些機會。我依然記得，當時在說完這些話后，小女孩們的眼神反而更加堅定。她們告訴我，她們在場邊聽到有些人笑話她們是農村來的，她們不服氣，要證明給別人看。

記者：你在這里待了3年了，在籃球上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跡，你對自己以后有什么規劃嗎？是繼續待在這個山村里，還是有其他的計劃？

張瓊瓊：今年我的特崗期就滿了，有一些長沙和懷化市區的名校來邀請我過去，我都拒絕了，選擇帶著家人繼續堅守在涼亭坳學校。趁著還年輕，趁著我的孩子還未長大，繼續堅守吧。畢竟，現在這支隊伍的孩子還未畢業，她們的夢想，依舊寄托在我的身上。

但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我很了解孩子應該擁有怎樣的成長環境。我也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我還能在涼亭坳待多久。其實我剛開始選擇這所學校的時候，只是因為戶口的限制不能去城區當老師，我本來想待幾年就出去的，但現在有了這支球隊，反而走不開了。現在，我的兩個小孩一個三歲、一個四歲，都還沒有上幼兒園，有很多擔心，也有很多壓力。但是至少在目前，我依舊在這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