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戴何許人也?
非教授博士,僅一教書匠而已,身長七尺有余,體型清瘦,相貌質樸。看似憨厚靦腆,實則狡猾難測。
他的第一堂課,便殺得我們措手不及。
“你們先自己預習,可以相互討論,待會兒我請同學來講《勸學》。”他隨口丟出這么幾個字,便唬得我們通通一震。見慣了照本宣科,聽慣了老師講解,習慣了埋頭筆記,從未上過這種課的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只能紛紛低頭翻字典,查注釋,躲避著老戴的目光,默默計算著中獎的概率有多大。
老戴則一臉悠游地看著我們,信手點了一名同學。那位同學慢騰騰地站起來,猶猶疑疑地開始解釋字詞。“木受繩則直……”“你請等一下,能否說說,關于‘木’字,你想到了什么?”老戴微微斜仰著頭,目光駐留在那名同學身上,緊緊抿起嘴唇,面含期待之色。
又是一個措手不及。
“嗯……樹木的葉子總能歸根,不忘根本……”“很好,”老戴重重地點了下頭,神情舒展開來,“那么,其他同學又有何想法呢?可以直接站起來交流交流。”“樹木新陳代謝,代代輪回……”“我還想到了木匠,逐漸消失的手藝人……”就這么由木說開去,一篇《勸學》在老戴的帶領下,跑偏成了木的研討會。
后來才知道,這將是我們日后上課的常態。立于書本,又不拘于書本,允許我們天馬行空,才思橫流,各抒己見。潛移默化中,我們開始敢于發出自己的聲音,思想的暗流蠢蠢欲動。老戴就在談笑間,給予了我們一筆享用不盡的財富。
老戴的突襲檢查作業,也常常讓我們防不勝防。某次,他簡單交代了幾句作業的布置情況,強調了認真做作業的重要性。然而作業一天天地布置下去,卻不見慣常的檢查,我們暗自竊喜,以為碰到了一個紙老虎。不想,這正是老戴的以逸待勞之計。
于是,某日,老戴慢悠悠地踱步進來。
“把你們這些天做的作業放在桌上,讓我看一下你們的完成情況。”不輕不重的話語,卻宛如一個炸彈,在我們心頭炸開。三個星期的作業,我們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翻箱倒柜,裝作認真尋找的樣子。老戴心中早已明白了七八分,寬宏大量地微笑:“這樣吧,我給你們兩天的時間,把沒做完的補上,而且要有訂正,有閱讀痕跡。”我們暗自叫苦,卻不敢直視他戲笑的雙眼,本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看似體貼有度,實則給我們敲響了警鐘。無論是否有人督查,都要不折不扣地完成好每一項任務,在其位,就要謀好其政,君子慎獨,莫不是由此開始。
老戴的課堂總是出其不意,但唯有朗讀是他執著不變的重頭戲。每逢講到動情處,他總是一仰頭,目光飄忽,投向遠處,眉頭微蹙,飽含深情地背誦下去,右手懸在半空,手指聚攏在一處,隨著音調起伏而上下晃動。他對于朗讀總有種執念,在他看來,好的文章就該朗讀,多讀,妙讀,深讀,韻味便在朗讀中彌漫開來,過多的解析只會讓文章分崩離析,僅剩下可憐的修辭和強加的思想內涵。
某次,與老戴女兒交談時,她提及,老戴總愛站在陽臺上,對著清風明月,對著萬家燈火,激情澎湃,朗誦最愛的美文。而在講述這件事時,她卻是一臉無奈。于是,陽臺上,矗立著一個略顯落寞的身影,略顯單薄的聲音飄蕩在空中,悠悠遠去,稀釋在風中。莫名的孤單,無人理解的對文字的熱愛,只能托付在朗讀上,聊以慰藉。老戴因熱愛而朗讀,卻因癡迷朗讀而顯得另類。
萬般無奈,都只能付于朗朗讀書聲中。
這便是吾師,非教授博士,僅一教書匠而已,卻用他獨特的匠思,不知不覺地授予了我們超越書本的知識,帶領我們走出課本,教會我們最基本的做人之道。他教書,并非只教授句讀,于他而言,書本是死的,人的思想是活的,怎可讓自由的思想受困于書本的縲紲之中?于是,他將他真正想教授的,都寓寄在了錚錚有力的朗讀聲中。理想的課堂,當是心靈的交匯。
吾愛真理,吾更愛吾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