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號”見證千古璀璨

歷史是從江河開始書寫的。

古代絲綢之路，是一條永遠不會被歲月的煙雨和風塵遮蔽的人類珍貴文明互鑒和勞動財富友好互利的融匯之路。世界大同，天下一家。人類的遠方，始終充滿詩意的憧憬。

公元9世紀之初，一條從中東一帶來到中國的阿拉伯傳統單桅縫合船，滿載中國陶瓷，再由中國港開往中東、伊朗及羅馬商港。至今不可能知道的原因，這條船沉沒在印度尼西亞忽里洞島嶼附近海域。從此這里的不息波濤淹埋了來自東方的魔幻玻璃之夢。

1998年，德國沃特方水泥公司在這個海域發現了一艘9世紀的沉船。被雇傭打撈的尼古萊公司成功打撈了沉船，并搶救出一批完好無損的中國陶瓷。因附近有一塊黑色大礁石，故將其被打撈上來的船命名為“黑石號”。

“黑石號”沉船的出水，揭開了唐代陶瓷外銷的神秘面紗，成為古代中國對外貿易繁榮興盛的璀璨歷史見證。今年孟夏之日，來自100多個國家的嘉賓歡聚在古老而美麗的北京，共同謀劃“一路一帶”新世紀的造福工程。習近平主席在“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上的演講中指出：“2000多年前，我們的先輩篳路藍縷、穿越草原沙漠，開辟出聯通歐亞非的陸上絲綢之路；我們的先輩揚帆遠航，穿越驚濤駭浪，闖蕩出連接東西方的海上絲綢之路……中國陜西省歷史博物館館藏千年‘鎏金銅蠶’，在印度尼西亞發現的千年沉船‘黑石號’等見證了這段歷史。”古絲綢之路上的馬嘯濤聲雖已遠去，然而其曾經書寫的壯闊與輝煌卻成了人類文明的寶貴遺產。千年沉船“黑石號”成了千古璀璨的歷史見證。尤其讓我們欣喜的是，從沉船出水的6.7萬余件中國陶瓷，其中長沙窯瓷器就多達5.75萬件（另外一萬件分別屬河南、浙江、四川的貢窯、越窯和邛窯）。專家通過對其中一件刻有“寶歷二年（即公元826年）十月十六日”紀年銘的長沙窯彩繪碗和其他一些器物的研究，確認這是唐代長沙窯的典型產品。從此長沙窯便聲播海內外，引人注目。

多年來，我一直鐘情于長沙窯釉彩的文化價值和美學精神探究。從閱讀大量的文史資料和向專家請教得知，長沙窯是被公認的唐代著名瓷窯，其最顯著特點就是其制釉技術，經歷了從青釉到顏色釉、釉下彩的探索創新過程。人們可以從沉船出水的一件長沙窯瓷碗看到寫有“湖南道草市石渚孟子有明（名）樊家記”，說明產品出自湖南長沙窯。這件長沙窯彩繪青瓷碗，內壁彩繪阿拉伯文圖案，色彩純正鮮艷，技法嫻熟，線條流暢自如。從彩繪的阿拉伯文圖案可知，這類產品是專供海外地區定向制作的。這清楚地表明，青花瓷器的燒制，不會晚于“黑石號”沉船代表的9世紀前期。透過這件瑰麗的瓷器，我們看到了人類文明最先交流融匯的履痕和烙印。據歷史記載，長沙窯位于今長沙市望城區銅官鎮瓦渣坪石渚湖一帶，酈道元《水經注》說：“銅官出土性宜陶”“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形象表達，就道出了銅官窯的技藝與土地資源相融的神妙無雙。唐代詩人李群玉曾作《石渚》詩描繪長沙窯的壯觀景象：“右岸陶為器，高林盡一焚，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從詩中可見當時的生產規模之大，足以讓我們盡情想象當時湘江銅官一帶的紅焰奇觀與瓷城盛況。

唐代的長沙窯多采用先進的龍窯技術。其制瓷遺址于1956年首次發現，共有龍窯遺址76處，并從地下開掘出大量的陶器和瓷片窯磚。龍窯一個窯一次能燒制3萬多件，一批瓷器從制坯、上色到燒制成器需要二十多天。窯上通過“火照”判斷火候狀況，決定升溫還是降溫退火。同一窯爐可一次性燒制成批量的不同器形的瓷器。龍窯溫度高達1200±20OC至1270±20OC之間。而釉下彩的出現，開創了高溫燒制釉下彩瓷的先河，從而確立了長沙窯最先燒出高溫中國紅釉鼻祖地位。而這一個劃時代的突破，也得益于長沙窯的工匠們在唐朝安史之亂后，從南遷的北方窯師那里吸收了新技術，使得長沙窯迅速別開生面、千姿百態、絢爛多彩。長沙窯瓷器造型多樣，主要可以分為三類：一類為日常生活用器，主要有碗、盤、壺、罐、盂、洗、枕、盒等。二類為文房用具，主要有鎮尺、硯滴、筆洗、硯臺等。三類為瓷塑玩具，主要有俑、鳥、狗、豬、羊等瓷塑。另外，由于長沙窯陶瓷產品大量外銷的原因，還出現了為迎合胡人及西域人所喜愛的金銀容器式樣的酒壺和酒盞。長沙窯瓷器在造型上各時期變化很豐富。比如，前期的喇叭口壺，長腹、粗壯頸、口微外撇，略具喇叭的雛形，罐則為長形圓鼓腹，腹的最大徑在中部，肩部有對稱的條形，半圓形系耳；后期的喇叭口壺，瓜棱腹，有的呈橄欖形，頸長，多棱流，比前期略長，并由前期的單曲帶形變為雙曲耳形，流從多棱、較短變為圓管、長流。罐的最大腹頸在上部，肩安模制穿孔，豎耳，有的罐頂有四片帶橫穿耳。總之，長沙窯陶瓷造型前期形態豐富端莊，線條圓潤柔和；后期形態趨于雋麗，有出新意以應時宜之用，且大都具雄渾灑脫之唐風。同時，長沙窯在陶瓷裝飾上，不僅注重瓷器的釉色美，而且特別講究瓷器彩色繪裝飾美。在彩繪裝飾上，長沙窯吸取了唐三彩的藝術裝飾手法，最早采用了釉下彩方法。長沙窯的裝飾紋樣有動物、人物、花草、風景和抽象圖形等，這些裝飾或工或寫，工筆則線條剛柔相濟，色彩對比協調，寫意則渾然天成，線條奔放灑脫。如瓦渣坪窯址發現的盤、罐上畫著折枝的花卉，菊花、蓮花等紋飾，雖寥寥數筆，但神態如生，頗得寫意之妙。此外，長沙窯瓷器的裝飾藝術還創造性地采用了文字裝飾，在陶瓷器物表面題寫詩文和祝福語言，這些題詩內容豐富別致，反映出唐代潭州人濃郁的生活情趣。同時，也體現出古代長沙瓷人心懷天下、守正創新、精益求精、堅韌專注、敢為人先的工匠精神。

“黑石號”沉船上的長沙窯瓷器中，絕大多數是各式各樣的碗，約有5萬件。此外還有壺、罐、葫蘆瓶、水盂、香爐、碟、盤、渣斗、杯等器物，以及鳥、孔雀、魚、獅子等動物塑件。裝飾手法以彩繪及模印貼花為主，紋飾多樣，動物有獅子、龍、摩羯、飛鳥等圖樣，也有少量的人物畫。包括胡人頭像和摩羯襲擊海船的故事畫。植物有花草、瓜果等紋飾，也有詩文、題記、書法彩繪于瓷器上，還有多種抽象的圖案。主要是吸納了東南亞等國家和地區的如十字圖形和椰棗紋，變化抽象的幾何圖形。這些數量巨大、種類齊全、實用性強且有極高自然生態、人文氣息的彩繪裝飾，呈現色彩斑斕、栩栩如生、搖曳多姿的藝術神韻，既蘊含中國本土，也兼具南亞及西亞文化與宗教風格的文化創意圖案，極其生動而親切地代表了大唐文化的兼收并蓄，是中國古代文化走向世界的典范和標志。

長沙湘江沿岸層巒疊嶂、雁越群峰、花草鮮麗、田疇肥美，不僅滋潤出魚米之鄉，而且盛產材質優良抗腐蝕的杉木適合造船。早在西漢、晉、南北朝時，這里造船業就相當發達。至唐代已成為聞名全國的造船基地，席龍飛所著《中國造船史》書中說：“唐代我國遠洋航行的海舶，船身大，容積廣，構造堅固，抵抗風濤力強，以及我國航海技術成熟著稱于太平洋和印度洋上。鑒于中國海船這樣巨大堅固完善，所以唐代（公元9世紀）以后，阿拉伯商人來中國都希望搭乘中國海船。因而長沙窯的瓷器外銷海外，更多的還是用自己造的船，其路線是出湘江、抵洞庭、入長江至楊州，沿海道可達東南亞、南亞和西亞諸國。尤其讓人驚嘆的是，當時長沙窯人就創造了用巨大的甕壇裝瓷器，并用茶葉、黃豆、香料填充空間，以防碰撞的包裝辦法。長沙瓷商啟船遠航，當時就有詩為證：“男兒大丈夫，何用本鄉居。明月家家有，黃金何處無。”“人歸萬里外，心意一杯中。只慮前途遠，開帆待好風。”如此生動真切追求財富，開放望遠的瓷商情懷，形象地反映出唐時長沙人的創業精神。我們還可以從釉下彩盤上看到“一別別千里，來時未有期。月中三十日，無夜不相思”的詩中窺見在家的妻子對丈夫遠行的思念與期盼。于此可見，古時匠人的純真愛情。

人類對于美的創造和美感的認知具有極大的共通性和共享性，我們從長沙窯瓷器上的文化創意圖案與詩文中，可以領略到這種已遠遠高于使用價值之上的精神審美共享。如唐代長沙流行的軟舞即“六幺舞”，就是吸收了西亞一帶的舞蹈因子，這從長沙窯的瓷器圖形上可見一斑。或為釉下彩繪的波斯人，或為模印貼花的騎士、吹笛的胡人，或為正在舞蹈的異域女人的形象。其中模印貼花，具有浮雕效果的舞蹈者頭戴寶冠、披巾裸上身，右足至于蒲團之上，左腳曲作舞蹈狀，稱為“三道彎”式的造型。這就是印度孔雀舞最廣泛運用的藝術造型。這種圖形在長沙窯瓷器中的出現，既反映了迎合瓷器外銷的需要，也反映了長沙工匠們的開放意識、審美精神，和對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心領神會。

長沙窯研究專家林安先生，幾十年來精心收藏長沙窯瓷器，并開展了認真的溯源追蹤的研究。從本世紀之初開始，他花了將近5年的時間，行程兩萬公里，沿著古代陶瓷之路，訪問考察了20多個國家、地區和大學博物館。對這些館藏的長沙窯瓷器，都悉心鑒別、研究，拍照和邀請各方專家座談。他深深感受到中國陶瓷輸入到這些國家和地區后，產生了陶瓷制作技術、貿易往來、文化交流上的遠大影響。他驚嘆中國陶瓷當時飛越一萬五千公里抵達埃及福斯塔特的神奇陶瓷之旅。日本世界著名陶瓷學家三上次男在他所著《陶瓷之路》一書中明確闡述：“收藏于福斯塔特遺跡倉庫的陶瓷片中，中國陶瓷片約有一萬二千片……這里發現的中國陶瓷片，包括從古代八九世紀唐朝起直到十六世紀的清朝為止，在這段時期中，中國制造的著名陶瓷，幾乎都包括在內。”從九至十世紀左右，從阿拉伯、印度等方向一只又一只大船開進了廣州、泉州、寧波、揚州、杭州等地購得貨物之后，又返航歸國。中國方面的巨船也駛向南海大洋，海程全長15000公里，途經日本、韓國、菲律賓、泰國、阿拉伯、伊朗、伊拉克、埃及、肯尼亞等28個國家和地區，開拓了連接中世紀東西兩個世界的一條很寬闊的陶瓷紐帶，同時又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座橋梁。我想，還是把這條海上之路，姑且稱之為“陶瓷之路”吧！

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在經濟全球化的當今，各國文明異彩紛呈、美不勝收。中國倡導推進“一帶一路”建設必將為經濟全球化注入新的動力，書寫沿線國家民心相通、文明互鑒、發展成果共享的精彩華章。今天正在興建的長沙銅官瓷城又將以其古典而新美，充滿智慧和傳奇，飽含厚重文化底蘊和大展開放胸襟的形象出現在世人眼前。它如一艘光彩四射的巨輪，正乘風破浪駛向新世紀“一帶一路”的壯麗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