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甜
用工業化預制產品思路改造四合院,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由此打通。
2011年6月,住在北京西城區楊梅竹斜街的居民接到通知,作為西城區歷史文化保護街區,楊梅竹斜街將告別拆遷,居民自愿騰退,不愿騰退的居民也可留下來。王大媽終于不再揪心了。據王大媽說,她家已在楊梅竹斜街生活了400多年,以經營老字號“濟安堂”狗皮膏藥店為生。72號院就隱藏在“濟安堂”門臉旁的胡同里,過去是他們家的,后來因為歷史原因,產權變得復雜。她在北京別處也買了樓房。
“濟安堂”后面早已該加上“舊址”二字。為照顧生意,王家先將藥店改成書店文具店,現在買書的人也少了,書店已放棄,文具專柜只占店面五分之一,剩余面積則改造成咖啡館。退休后,王大媽仍回到這里。“這里有我的根,我要看著店。”她說。
王大媽是典型的“老北京”,不愿離開胡同,更不忍看到四合院的房屋被推倒——雖然她已不再控制它。據介紹,楊梅竹斜街自愿騰退政策實施過程中,該區域內1700戶人家有529戶自愿騰退,1171戶選擇留下來。問題是,如何提高他們的居住質量?
2010年年底臧峰、何哲、James Shen三位年輕的建筑設計師想了一個方案,在四合院老房子內部置入一個“現代”盒子。里面的居家設施可不亞于樓房。該系統主要應用于四合院,臧峰就叫它“內盒院”。
2010年年底,臧峰、何哲、James Shen聯合創辦了建筑設計工作室眾建筑。他們想讓設計參與到大眾文化的構建中,最好能改變人們認知,影響生活。他們都不是北京人,但都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多年。臧峰說,改善舊城居住質量,打造新的胡同生活方式,是他們工作的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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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辦眾建筑前,臧峰、何哲、James Shen三人就是同事,他們都在建筑師張永和的“非常建筑”工作室工作。臧峰老家甘肅,2002年來到北京,畢業于北京大學建筑系;何哲來自浙江,畢業于西安建筑大學;James Shen是美籍華人,從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后來到中國。三個小伙子彼此很聊得來,在交流中發現,三人對于建筑設計的一些想法很接近。
比如建筑物。人們通常認為它是固定的,建造需要投入很多資金。建筑一旦落地,如果發現它不適合,質量出現問題,或者多年后社會情況發生變化,它不再符合需求,這時建筑物已無法調整,它固化了。他們懷疑,這不是理想狀況。而產品呢?不合適就退換,出現問題能拿去修理。能否將產品的特點帶到建筑中?是三人經常討論的話題。
“一個問題不是看似解決了就好了,而是三五年后再看,沒有再出現問題,那才是真解決了。”臧峰說,只有產品能在解決問題中不斷完善。
2010年年底,眾建筑成立,臧峰、何哲、James Shen是合伙人。他們還成立了另一家設計公司眾產品,兩家公司分別面向建筑市場和產品市場。
如今,臧峰已能清晰地說出,他們要做“產品化的建筑”、“建筑化的產品”。他三十多歲,留著平頭,戴黑邊眼鏡,想問題很實在。“產品化的建筑,是指建筑生產可預制化,安裝方便,使用過程中可調整,這些特征都接近產品,而它的大小、規模又接近建筑;建筑化的產品,是指像帳篷那樣尺度較大、可形成空間使用的產品。”
不過創業之初,他們只是希望,做的東西不要太抽象,能和具體的人產生關系。坐在眾建筑的會客室內,臧峰指著地上一張形狀不規則的桌子說:“這是凹凸桌,是我們在做內盒院之前做的,一套包含五個不同形狀的小桌子,每個人可以根據需要任意組合,工作、會客、開party都可以用到它。”從凹凸桌到內盒院及再后來的成品,他們對建筑和產品的基本態度一以貫之。經過幾年摸索,一些支離破碎的想法也逐漸清晰。
眾建筑最先在故宮北門附近一個小院兒里辦公。待那兒沒多久,他們就感到太不舒服了。墻上不斷掉皮,屋頂是漏的,冬天冷風能吹進屋里。他們雖然對這間房做過一番改造,但于事無補。附近的鄰居居住情況就更糟糕了,他們冬天要用膠帶紙糊玻璃,把被子掛門上擋風。
適逢政府試行自愿騰退政策,楊梅竹斜街是西城區最早的試點。政府的考慮是,拆遷面臨巨額補償費用,難以為繼,搞不好還容易引起官民糾紛;更關鍵的是,“老北京”也是北京歷史文化街區風貌的組成部分。
留下的住戶,政府對其修繕房屋給予一定補助。接受騰退的,在拿到補償款和定向安置后,舊房的產權則屬于政府。結果是,大量空置房沒有被再利用,人去房空后,房屋質量也在加速衰退。
2011年起,北京大柵欄投資有限責任公司發起“大柵欄更新計劃”,并與北京國際設計周合作,舉辦“大柵欄新街景設計之旅”,希望為舊城改造征集設計方案。
2013年,眾建筑參與了此次征集活動,提出“內盒院”方案。臧峰介紹,內盒院使用的建材,外面是不銹鋼,里面是發泡聚氨酯,保溫性能好,他們本來就在胡同里的老房子辦公,應該很清楚胡同生活最需要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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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盒院”方案被選中后,2014年,眾建筑在楊梅竹斜街72號院做了首個樣板房。
72號院已經破得大門都快爛了,用力推生怕它倒地,門牌也不知什么時候丟了。院內原先住了7戶,騰退了5戶,還有兩戶至今在里面住。2014年北京國際設計周期間,為方便向參觀的居民講解,眾建筑向政府租了72號院內的空房,另搭了間內盒院,作為辦公室。
搭建這樣一個內盒院現在只需半天,再加上裝修,三天即可完工。最初技術不成熟,大約需要一周。內盒院造價含裝修約為2000元/平米,搭建過程是在工廠里完成,可預先埋設水管、電線、插座等設施;除此還使用了偏心勾技術,將兩塊板材快速安裝在一起,拆離后板材還可重復使用。
臧峰回憶,剛開始推內盒院,居民不信任他們。居民問,改造時叫他們上哪兒去住?四合院房屋有的結構是和鄰居家連在一起,翻工影響到鄰居,他們鬧意見咋辦?保暖性能真的好嗎?內盒院搭建完畢開始裝修,居民還會提各種要求,眾建筑工作人員需要和居民不停溝通。
當時西城區政府為鼓勵居民修繕老屋,與眾建筑合作,做內盒院的住戶政府給予一定補助款。住在楊梅竹斜街72號院的東大媽直言,她家屋頂漏,眾建筑工作人員答應幫她把屋頂修好,政府也出一部分錢,她才愿意做內盒院的。
居民漸漸打消疑問,是在參觀內盒院樣板房之后。現在前來咨詢的居民,都是自己出全款。眾建筑的工作也在細化。
2015年,眾建筑工作人員走訪了一對父女。父親60多歲,身體不好,還有輕微的抑郁癥,女兒需要照顧他。但女兒有一點很別扭,爸爸從房間到廚房,必須穿過她的房間。
“一定要多聊,知道他家房屋的歷史和使用時的具體困難。”臧峰說,“與那對父女聊過后才知道,父女倆都挺講究。于是我們幫他們蓋了個公共空間,約5平米,在那兒可以養花、鍛煉身體,老爸也不用穿過女兒房間就能進廚房了。他們家房屋很高,我們還利用屋頂做了個夾層,開闊的空間對身心健康有好處。”
內盒院的本質是“房中房”。很多四合院住了七八戶人家,不可否認,這個“現代”盒子讓原本就不大的家更顯局促。臧峰對此回應,他們使用的板材厚度大約為10厘米,要達到同樣的保溫隔音效果,這種材料不算厚;此外,不能把內盒院理解成特定建筑物,它是一個產品系統,其中的要素可自由選擇,外觀是由購買者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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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產品,臧峰他們想自己動手做,原來的地兒空間太小。2015年7月,他們在離楊梅竹斜街不遠的笤帚胡同找到一個更寬敞的小院兒,于是租下來,改造成現在的工作室。
它也是內盒院。上午9點半,臧峰準時來上班。“開”,按下墻上一個按鈕,巨大的金屬玻璃門像罩子一樣升起,門是用氣泵控制的,超現實感十足。臧峰喜歡在這里辦公,“一個院內還有鄰居,住著一對父女,還有一間屋子政府裝修后給社會機構做培訓用,經常有外面的人來;走出大門,就是胡同、菜市場,世俗氣息濃厚。”
眾建筑成立至今搬了兩次家,但他們從沒考慮過租寫字樓或園區房。三位合伙人都不希望自己工作的地方上上下下全是公司,被“包圍”住。臧峰住北五環外,每天上班路上一個半小時,他習慣了。他把工作室稱為觀察老北京舊城生活的“科考站”,“這里讓我們與社會有更緊密的關系,對我們的工作、一些想法的形成都有好處。”他說。
2013年,他們做了個串板車。有的胡同窄而短,自行車都轉不過彎,串板車派上用場了。串板車說白了就是電動滑板車,配備充電樁和鎖,原本是眾產品里的系列產品,專為胡同生活方式設計。他們還想過將來放在老城區的地鐵或公交站附近出租,供游客或市民使用。
無奈的是,新交規不允許電動滑板車上城市道路,他們的計劃也泡湯了。現在臧峰自己還留著輛串板車,他在胡同出行,附近買點東西或者辦個事兒,一蹬就出門了。
目前內盒院還未實現量產。據臧峰測算,如果他們一個批次能預制500~600平米材料,算下來大約為100間內盒院,其造價就能降到每平米1500元以下。到達這一步預計還需要一年多時間,臧峰有信心。“我們這條街道,政府控制的空置房屋有400多間,我們只要做上其中三分之一,就能批量生產。”在他看來,政府是個比居民更大的市場。大柵欄更新計劃執行負責人賈蓉曾說,他們希望將已經騰退的空置房屋進行改造,用作聯合辦公或其他商業用房。
隨著工作深入,眾建筑工作人員發現,有些老屋的硬傷,無論怎么改都難以解決。于是他們在室外快速搭建出一個高質量的房屋,該系統名為“插件家”。有些房屋面積大,地面沒有足夠空間支持,他們為此設計出了“插件塔”。內盒院、插件家主要針對舊城改造,插件塔則是面向高層房屋,或鄉村度假觀光的房子。
臧峰設想,待三個系統發展成熟后,眾建筑可拆分為三家公司,分別有自己的網站,購買者可在網上選擇自己需要的產品。比如內盒院,居民可上網選擇“盒子”和材料,以及門窗、衛生間、淋浴間等配件,網上下單支付,自己根據說明安裝,這個過程動動手并不難。
臧峰、何哲、James Shen三人從不認為,做建筑設計只為解決單間房子的問題,內盒院方案是為系統解決舊城改造問題而生的。他們也希望,有一天他們的方案得以規模化復制。
面對工業化的現實,臧峰偶有困惑。“我們一方面倚重工業化,另一面卻在社會文化、精神生活層面將其隱形,避而不談。”臧峰說。眾建筑把內盒院做成工業化預制產品,也是想借此告訴大家,工業化同樣可與文化、傳統產生聯系,連接歷史與當下。
(蕭山薦自《中國企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