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輝

鑒于“一放就亂、一管就死”的循環在許多社會經濟領域屢見不鮮,很多人擔心,強監管下政策的收緊會抑制創新活動,并引發業務的下降。
如果站在未來某個時點上回望中國保險業的發展歷程,2016年、2017年必定能算得上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年份。在這期間,中國保險業不僅保費收入突破3萬億元大關,超過日本排名全球第二,而且以險資舉牌上市公司為代表的一系列熱點事件,推動全社會對保險業的關注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不過,在轟轟烈烈的成就或爭議背后,更應引起關注和討論的是這樣一個議題,即如何看待近來保險監管取向正悄然發生的變化。保險監管的強化代表了什么含義?強監管是否能夠幫助造就行業的向好發展?如何實現向好發展?理解這些問題,對理解中國保險業的未來發展至關重要。
中國保險業正經歷從放到收的監管轉變
金融業是受到特殊監管的行業,在許多人眼里,金融業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監管塑造的行業。過去幾年中國保險業的經歷約略可為此觀點提供部分佐證。
人們很熱衷于談起保險業的高速發展:在2011-2016的5年間,全國保費收入從1.4萬億元增長到3.1萬億元,年均增長16.8%。不過,很容易被忽視的事實是,保險業的高增速并不是理所當然、輕易實現的。在“十二五”開局之年的2011年,壽險市場保費收入就出現了罕見的負增長。2012年增長率由負轉正,其后逐漸加速,直至2016年壽險市場保費收入超過2.2萬億元,增速達到驚人的36.5%!6年間的巨大變化,監管政策的巨大調整功不可沒。
自2012年起,一系列以放松監管為取向的改革措施大大激發了行業活力。在產品方面,人身險費率改革降低了普通壽險的價格,提高了這類產品對消費者的吸引力以及對行業保費收入增長的貢獻率。2016年,單是普通壽險保費收入超過1萬億元,在行業保費結構中的比重超過55%。在投資方面,提高股權投資比例、放開創業板市場、創業投資基金的投資限制等舉措,推動保險資金整體投資收益率自2013年以來連續保持在5%以上,明顯好于稍早幾年的水平,保險業盈利能力也因而得以提升。在渠道建設方面,取消營銷員從業資格考試,其錄用和管理完全由保險公司自己決定。這一政策的出臺帶來營銷員數量的急劇攀升,截至2016年末,保險營銷員數量達到657萬人,相應地,個人代理人渠道對保費收入的貢獻相較前幾年顯著增加。
不過,自2016年下半年以來,監管基調似乎開始發生調整,甚至已經出臺的一些監管政策也開始由放轉收。例如,在投資方面,保險資金投資權益類資產的比例從40%下調至30%,單一股票投資占比從10%下調至5%。在股權管理方面,單一股東持股比例上限擬由51%降低至1/3。在產品監管方面,壽險公司的中短存續期業務規模被要求必須控制在總規模保費的50%以內,且季度原保險保費收入占當季規模保費收入比例不得低于30%,否則就將暫停批設分支機構。監管處罰力度也開始加大,例如,近期前海、恒大公司相繼被保監會開出了罰單,其中前海人壽董事長姚振華被撤銷任職資格并被禁止進入保險業10年。保監會領導在不同場合屢次強調“保監會姓監”,強調未來將從嚴從實加強監管。以上這些舉措無疑都釋放出了保險監管逐漸“走強”的明確信號。
保險強監管背后自有一套內在的邏輯
監管之所以重要,源于它是保險業務發展空間的決定因素之一。鑒于“一放就亂、一管就死”的循環在許多社會經濟領域屢見不鮮,很多人擔心,強監管下政策的收緊會抑制創新活動,并引發業務的下降。這種擔心乍看之下確實很有道理。一個例證是,隨著保監會持續加強對中短存續期業務的監管,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萬能險保費逐漸收縮,2017年1月主要源于萬能險產品的壽險公司保戶投資款新增交費僅為972億元,比去年同期大幅減少52.4%。
仔細分析不難發現,監管取向的轉變自有一套內在的邏輯。簡單來說,是在新的形勢下順時應勢進行的必要調整,是以規范為目的、以去蕪存菁為目的、以強化保險業發展的可持續基礎為目的而進行的調整。受監管影響而收縮的那些業務,正是需要放棄而不是保留的。大可不必對此輪強監管帶來的業務收縮效應過度擔心,而更應關注監管轉變背后的內涵。
其一,強監管是防范金融風險的重要手段。2016年底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把防控金融風險放在更加重要的位置。這表明,國家對金融的作用有了更加全面的認識,金融對經濟發展既能帶來巨大好處,也可能帶來巨大危害。近年來,在金融業大發展的同時,也出現了種種金融亂象,在金融風險不斷累積的鏈條中,保險業難辭其咎。在資管業務向影子銀行蛻變、風險跨部門/跨領域蔓延、金融加劇脫實向虛等方面,都可以看到保險業的身影。正因為如此,2016年以來開展的互聯網金融整頓、資產管理業務整頓,都離不開保險業的配合。此時保險監管“走強”既有利于應對和管理不斷上升的行業風險,更成為整體金融風險防范機制建立的重要環節。
其二,強監管體現了很濃的“補短板”色彩。此輪保險監管的轉強并不是無的放矢的,而是極具針對性,特別是補做了以往該做卻沒有做的事。例如,由于近年來保險業表現出了良好的發展前景,吸引了大量社會資本踴躍進入。許多投資人不僅毫無保險從業經驗,更是對保險缺乏正確的理解,只是看重保險的融資功能,忽視風險管理功能,用資產管理模式來經營保險業,有的甚至“漠視行業規矩,無視金融紀律”,其“野蠻行徑”引發了社會的廣泛質疑。不過,以往對內資保險公司股東資質等方面的規定和管理有所欠缺。近來保監會加強了相關監管,包括向昆侖健康保險公司發出問詢函,要求其對股東情況做進一步澄清和說明;要求所有申請籌建的保險公司均需在中國保險行業協會網站上公開預披露籌建方案、投資人資金來源聲明、關聯關系聲明等重要信息等。這些監管措施對于改善保險公司股權管理顯然十分必要。
其三,監管的加強并不必然帶來創新的削弱。從長期看,投資的比例上限、股權的比例上限可能最終會取消,但從中短期看,對這些比例高低的監管要求受到行業整體風險狀況、償付能力監管手段的有效性等許多因素影響,一時向高或向低的調整均屬正常。就國際經驗來說,監管政策的調整、甚至反復也并不罕見。以美國為例,在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初期,美國壽險公司在投資方面幾乎沒有限制,不僅可以持有銀行的控股權,而且還可以承銷證券。但由于后來出現了欺詐、腐敗等許多問題,導致監管機構介入調查,隨后收緊了相關監管規則,保險公司被禁止投資股票,直至20世紀50年代起相關規則才開始有所松動。由于保險公司被限制進行投資活動,反倒促使其將更多精力專注于負債業務的創新,團體保險、殘疾和雙重補償條款、關鍵人員保險等新產品都是在那個時候被引入,保險市場的繁榮并沒有因此而中斷。
創建好監管和好發展的良性循環
與金融市場會經歷周期一樣,監管也會經歷強和弱的循環。在美國,1933年《格拉斯-斯蒂格爾法》與2010年《多德-弗蘭克法》體現了嚴格監管的取向;1999年《金融現代化法》和2012年《喬布斯法》則體現出了放松監管的基調。每次監管的收和放、松和緊,都不像表面體現出來的那樣簡單,而是針對新形勢、新情況的調整,是監管靈活性的體現,內容也是與時俱進,絕不簡單雷同,金融市場也在此基礎上不斷向縱深發展。從這個角度看,強監管、弱監管都不是關鍵,重要的是好監管,而好監管的標準就是要與行業的向好發展產生良性互動。
如何創建好監管和好發展的良性循環?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難以一言窮盡。不過,下面兩個要點無論如何都不可或缺:
一是樹立有效的監管和市場合作關系。監管機構和保險公司之間,既不是對立關系,不是貓鼠游戲;也不是臣服關系,不是以監管決策代替市場決策,而是共生、合作關系。一方面,監管機構需要多與市場、行業進行溝通,做好預期管理,發出明確信號,引導行業朝著正確的方向發展;另一方面,也應擔負起完善相關金融基礎設施、為行業發展爭取更有利的宏觀政策等職責。
二是監管需要進一步做實做細。所謂做實是指已出臺的監管措施務必要發揮作用,執行到位。例如,償付能力監管應真正能夠捕捉和反映公司面臨的風險狀況;行為監管應真正能夠查緝和制止不當行為。所謂做細,則對監管的專業性、差異性、穿透性、底線思維等方面提出了更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