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琦
一戰的中東劇目一方面固然是歐洲爭霸戰的擴展,一方面也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境內不同版本的民族主義相競爭的戲碼,只不過不同的演員找到了不同的幫手而已。
由于“阿拉伯的勞倫斯”形象的深入人心,以及由布拉德·皮特主演的《加里波利》一片的加持,一戰中東戰場從來沒有湮沒不聞。只不過,長期以來人們視一戰為歐戰,在心理上較難主動把中東戰區納入一戰的認知范疇,也更少從奧斯曼土耳其的視角來看一戰時期的中東劇目。
二戰后中東的阿拉伯地區紛爭不已,加上石油博弈、以巴紛爭等長期抓眼球的因素,尤其近年來“阿拉伯之春”風起云涌、伊斯蘭國悍然崛起等劇變,令阿拉伯地區幾乎成了中東的代名詞。人們談起“在中東的一戰”幾乎全部聚焦于阿拉伯人和西方人的愛恨情仇,一戰之于奧斯曼土耳其的影響則除了“解體”二字之外似乎引不起人們太多的關注。
也因此,《奧斯曼帝國的衰亡:一戰中東,1914-1920》一書最大的好處在于能讓人以奧斯曼土耳其為中心,通過全方位視角來俯察奧斯曼土耳其一戰期間在各條戰線上的得失勝敗及國內情勢的變遷,從而更深刻完整地理解土耳其的命運與同一時期整個中東歷史演進的相關性。
近年來,出于對極端民族主義和宗教原教旨主義泛濫導致地緣沖突和恐襲事件多發的反思,人們逐漸擺脫了線性的進步史觀,對奧斯曼土耳其和奧匈帝國這些帝國的解體多了些“惋惜”之情,甚至多少有點懷戀各民族各宗教群體在其治下和平相處的年代,認為對民族自決的片面強調打開了潘多拉魔盒,釋放了民族、宗教和地緣沖突的魔鬼。這種矯枉過正型修正主義史觀,或多或少也會導致對歷史一廂情愿的誤讀。
早在一戰之前,奧斯曼帝國中民族主義勢力的抗爭就此起彼伏,并不斷取得成功,導致帝國版圖一直在收縮。這一點在歐洲巴爾干地區和與俄羅斯接壤的高加索地區表現得尤為明顯。表面上仍臣服的埃及和阿拉伯半島等地區也貌合神離,要么事實獨立,要么享有高度自治。因此,即使沒有一戰,即使奧斯曼土耳其沒有站錯隊加入同盟國陣營,在那些在民族國家基礎上強大起來的殖民帝國的步步進逼下,奧斯曼帝國的解體也是必然的,進程或許會慢一些,但大勢不可逆轉。
更為人所忽視的是奧斯曼土耳其精英們在一戰前對自身的現代化改造。由于思想資源和制度參照物均來自歐洲,其現代化進程本身就內含有土耳其版民族主義的構建,與此前普世型帝國模式之間產生了張力。青年土耳其黨人或許不愿公開擯棄奧斯曼帝國,但他們心目中的帝國更多是泛突厥主義而非泛伊斯蘭主義的。那些一開始頗為帝國現代化自新氣息所吸引、認為可以通過參與議會政治提升自身政治地位的阿拉伯民族主義者們,迅速感知到了來自土耳其民族主義分子的敵意,從而更加離心離德。
因此,一戰的中東劇目一方面固然是歐洲爭霸戰的擴展,一方面也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境內不同版本的民族主義相競爭的戲碼,只不過不同的演員找到了不同的幫手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講,中東戰事并非僅僅是歐戰的幕間配戲,廝殺的各方也并非舞臺上的配角。這也部分解釋了為什么土耳其人在捍衛本部的爭戰中一般表現不俗可圈可點,而在帝國外圍開展的戰事則因為受制于當地民族主義者的反抗及其與外來勢力的里應外合,一般而言都節節敗退。
就一戰后的命運而言,有過長期中央集權國家傳統并經歷一定程度的現代化革新的土耳其民族主義者,在很多層面還是更勝阿拉伯民族主義者一籌,雖然后者站在了一戰勝利者一方。從這個意義上講,在奧斯曼帝國衰亡基礎上的現代土耳其的崛起也就順理成章了,這和沙特、伊拉克、敘利亞等在部落基礎上打造國家是迥然不同的故事,而與伊朗(波斯)和埃及則有更多共通之處。
也因此,中東現代民族國家構建進程的成敗及堅固程度當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于外力,但歸根結底取決于各個政治實體在奧斯曼帝國崩塌之前有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國家”的經歷,而這一點對于觀察當下中東變局也有著現實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