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茵
1930年秋,我黨建立了第一座秘密檔案庫(黨內習慣稱之為“中央文庫”),珍藏的是中共中央、中華蘇維埃政府、中國工農紅軍早期最重要、最機密的文件資料。此后20年間,“中央文庫”幾經輾轉,數易其手,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奇跡般地保存下來。為了這個堪稱中共早期記憶的“一號機密”,一批英雄前仆后繼地刻上了自己不朽的名字。
1926年7月,中共中央設立中央秘書處,內設文書科、會計科和交通科。其中,文書科的職責包括文件閱覽、文件保管、文件油印密寫及文件收發等相關工作。1927年10月,中共中央秘書處由武漢遷回上海后,各科工作人員居住的“聯絡點”改稱為“處”。因此,文件保管處又被稱為二處,地址位于上海公共租界戈登路1141號,這就是“中央文庫”的前身。
1930年9月中共六屆三中全會之后,中央機關精簡機構,科以下的“處”一律取消。當時,文件保管處已經集中了大約20余箱文件、資料,需長期安全保存,由于戈登路1141號比較安全,就暫時沒有搬遷。中國共產黨第一座秘密檔案庫就此建立,具體由中央秘書處文書科科長張唯一負責管理。張唯一素以老成持重著稱,在黨內有“老太爺”的雅號。
1931年1月,周恩來直接指導中央文庫的工作。他發現文件、資料一包一捆地未加整理,當即指出“文件材料應條分縷析,進行分類整理”。鑒于文庫接收的檔案只是流水賬,隨收隨登記,根本沒有區分來源,周恩來對秘書處負責人說:“你們可以找阿秋(瞿秋白)談談,請他寫一個文件處理辦法。”
瞿秋白很快起草了一份《文件處置辦法》,明晰周詳地規定了黨中央收集、保管文件資料的范圍、內容,整理分類編目的原則、方法。這份《文件處置辦法》,也就成了中共第一個檔案工作規章制度。
1931年4月、6月,顧順章、向忠發相繼叛變,上海灘一時惡浪滔天,“中央文庫”不得不緊急轉移。張唯一雇了兩輛黃包車,將文件分若干次運往法租界自家小石庫門樓內。
1931年年底,周恩來前往中央蘇區,張唯一調任中共上海執行局秘書處負責人,難以兼顧文庫管理工作。經中共中央秘書處批準,調陳為人管理“一號機密”,由張唯一與之單線聯系。
陳為人,1928年任中共滿洲省委書記。1928年年底和1931年春,他在東北和上海兩次被捕入獄,均經黨組織營救出獄。1932年正式接手“中央文庫”后,陳為人將隱蔽在“老太爺”家的文件檔案秘密搬運至自己家中。按照1929年《中共中央關于秘密工作條例》的要求,“中央文庫”對外要以“家庭化”的形式出現。
陳為人是湖南人,便開了一家湘繡店作為掩護,妻子韓慧英則在附近一所小學當教員。
20世紀30年代,黨的活動據點頻頻遭到敵人破壞。在險惡的環境里,陳為人夫婦不知搬了多少次家。1935年2月,由于叛徒告密,張唯一被捕。兩天后,不明情況的韓慧英按原計劃前去接頭,被守候在那里的特務逮捕。見妻子沒有在規定的時間內回來,陳為人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他的第一反應不是營救親人,而是火速地轉移“中央文庫”。
黨的秘密工作條例規定,存放檔案必須是單幢房子。陳為人想盡辦法,才找到小沙渡路合興坊一幢免鋪保的二層樓房,只是租金十分昂貴,每個月30塊銀元。那時,陳為人已經與黨組織失去聯系,中斷了經費來源。盡管自己早已衣食無著,饑一頓飽一頓,但他仍克服困難,化名“張惠高”,以木材行老板的身份將房子租了下來。
陳為人本來就清貧,現在既要孤身保管“中央文庫”,又要撫養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他只好靠典當衣物來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到最后,他幾乎把二樓的家具變賣一空,甚至連鐵皮罐頭盒之類的零星雜物都賣光了,全家每天以兩餐紅薯或山芋粥充饑。
為了不讓房東察覺到他家的生活艱辛而引起懷疑,他的一樓擺設仍是老板的“表面風光”。可在吃飯時,他常常在飯碗上蓋一片干魚,端著上樓,快到樓門口時怕孩子們看見,再把魚片藏起來。就這樣,那片干魚足足用了一個月。
1936年秋,陳為人終于與中央特科負責人徐強接上關系。陳為人早年在東北獄中得了肺病,接手“中央文庫”后,又長期忍饑挨餓、缺醫少藥,病得更厲害了。為了陳為人的身體健康,也為了文庫資料的安全,徐強決定立即轉移全部文件。
1936年年底的一天,陳為人親自押著兩輛三輪車,把檔案送到法租界順昌里7號的一幢石庫門房子。
移交完文件,陳為人回到家中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地。1937年3月12日晚,年僅38歲的陳為人去世。
從1937年起,“中央文庫”由上海地下黨情報系統保管。
首先接替陳為人負責“中央文庫”保管工作的是徐強和他的妻子李云,他倆將具體管理任務交給了地下黨員周天寶。
周天寶的姨夫是招商局官員,順昌里整條弄堂20多棟樓房都是他姨夫的私產。他姨媽獨自住在順昌里7號的一棟帶花園天井的樓房里,檔案箱就存放在二樓。周天寶就近保管。
緊挨著順昌里,后面是杜月笙、張嘯林的公館,都是上層社會有產者的宅邸,不遠處還有嵩山路巡捕房。將庫址選在這個地方,應該是相當安全的。哪知沒過多久,7號院前面租給電影制片廠放膠片的房子不慎失火,連帶著燒毀了存放檔案箱的樓房一角。
周天寶搶救出文件,搬到自己的住處。可他那里是地下黨秘密集會的聯絡點,來往人多。于是,“中央文庫”再次被轉移,暫存在鄔裕昶皮件廠學徒工婁志美處。
1939年,徐強夫婦奉調延安,文庫交由八路軍駐滬辦事處接管,由負責情報工作的吳成方領導,劉釗負責臨時管理。
1940年秋,由1927年入黨的老地下工作者繆谷稔接任“中央文庫”負責人。2萬余件庫藏被當作“私人衣物”,運往英租界康腦脫路一幢獨門小樓亭子間暫存。由于吳成方、繆谷稔與劉釗經常在一起商討文庫的管理工作,引起房東老太的猜疑,借口鄉下兒媳要來住,要求他們將東西搬走。繆谷稔只好與妻子一起,把4大箱檔案分散包裝,雇黃包車從市中心運到新閘路金家巷嘉運坊1839號自己的家中。
保管“中央文庫”的責任重、風險大,又由于生活特別清苦,不久,繆谷稔也因肺病轉重臥床不起,1944年病逝時還不到40歲。
1942年夏,為讓繆谷稔安心養病,吳成方決定派23歲的陳來生接管“中央文庫”。
陳來生接手“中央文庫”時,上海的日偽憲兵、特務、巡警在街頭巷尾布設明崗暗哨,在交通要道拉鐵絲網實行劃地封鎖。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陳來生發動全家,用竹籃、面粉袋等簡陋工具“小魚鉆網眼”,將2萬余件文件安全運到公共租界的新閘路賡慶里,借了過街樓下面一棚屋的閣樓,將檔案藏在新做的夾壁墻內。
為了在掩護身份的同時又能貼補家用,陳來生在弄堂口擺了個炒貨攤子。夜間,他的兩個弟弟睡在閣樓上,寸步不離文庫。兩個多月后,黨組織注意到新庫址的弄堂口閑雜人員太多,決定遷庫。陳來生立即遵照執行,經過一番尋找,發現成都北路972弄3號西廂房清靜安全,就向岳父借錢將其租了下來,開了一家“向榮面坊”,專做面粉、切面生意。他在店里搭了間閣樓,把檔案沿墻整齊地從地板一直碼到頂棚,再順著“墻”外釘一層木板,木板上糊幾層報紙,“中央文庫”變成了一堵夾壁墻。
陳來生最初接管文庫時,吳成方告訴他,黨組織現在也很困難,要他自己設法解決經費問題。于是,陳來生就和當時上海的許多失業者一樣,帶著家人“跑單幫”:在江灣鎮黑市買幾百斤生蠶豆,租鍋灶炒熟后,全家人化裝成小販,秘密穿越日軍封鎖線,把熟豆子運到市內的小攤上出售。
抗戰勝利后,1946年5月,周恩來率中共代表團赴南京,國共開始新一輪談判。當時,周恩來有著中國共產黨談判代表團團長的特殊身份,可以乘坐國民黨方面的飛機往來于西安、重慶、南京之間。周恩來利用這個機會,將第一批5000余份歷史文件送到延安。后來,國共談判破裂,轉移“中央文庫”的計劃只得暫時停止。
1948年,吳成方因身份暴露撤離上海,陳來生改由陳惠瑛領導。1949年5月上海剛剛解放,陳惠瑛就向市委第二書記劉曉匯報了“中央文庫”的情況。
裝包打捆統計幾個月后,1949年9月初,陳來生親自押著一輛膠輪車,將全部檔案送到中共上海市委組織部,再由上海市委轉交華東局辦公廳。1950年2月下旬,全部文件被送至北京,上交中共中央秘書處。
(摘自《黨史文苑》,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