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熱

張正隆

1933年1月26日，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根據共產國際執委第十二次全會精神和部分參加東北抗戰的同志的匯報，寫了一封《中共中央給滿洲各級黨部及全體黨員的信——論滿洲的狀況和我們黨的任務》，即后來通稱的“1·26”指示信。

指示信是王明代中央起草的。王明當時任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共產國際執委會委員、政治局書記處書記。

指示信由莫斯科送達吉東局，吉東局書記孫廣英親自送到滿洲省委。信是用藥水寫的，用藥水處理后顯示出字跡。由于后面的落款是“中央”，看信的人就有了疑問——既是中央指示，為什么不是來自上海，而來自莫斯科？省委與上海是經常有交通員往來的呀？

有人認為這封信是假的，因為信的內容與“北方會議”以來的中央文件精神大不相同。而這也正是一些人堅持認為“信是真的”的理由，因為信的內容比較符合滿洲的實際情況。

接下來爭論的焦點是，部分地還是全部地執行這個文件。

有人認為，南滿磐石、海龍地區群眾基礎好，紅32軍的旗幟已經打出去了，且有很大影響，可繼續搞紅軍和蘇維埃，其他地區則搞人民革命軍和人民革命政府。

以魏抱一為首的一些人認為，指示信是決定東北戰略全局的，應該全面貫徹執行。

省委將自己的意見報告中央，請求指示，但上海方面沒有回音。省委尚不知道，半年前中央已由上海遷到江西中央蘇區。形勢不容等待，省委決定召開擴大會，貫徹執行“1·26”指示信。

這封13 000多字的指示信，主要講了四個方面的內容。

一是首次明確提出東北抗戰中的統一戰線問題。“在滿洲群眾運動現在發展的階段上，我們總策略方針，是一方面盡可能地造成全民族的（計算到特殊的環境）反帝統一戰線，來聚集和聯合一切可能的，雖然是不可靠的動搖力量，共同與共同的敵人——日本帝國主義及其走狗斗爭。另一方面準備進一步的階級分化及統一戰線內部階級斗爭的基礎，準備滿洲蘇維埃革命勝利的前途。”

二是分析四種反日武裝的性質及對策。第一種是馬占山、李杜、丁超等人的隊伍，服從國民黨指揮，是不可靠的動搖的。第二種是王德林的隊伍，成員大都是農民，受國民黨的影響較小。第三種是以農民為主體的大刀會、紅槍會、自衛團，一部分受地主富農和舊軍官的影響、指揮，一部分在革命分子領導和影響下。第四種是黨領導的赤色游擊隊，是最先進最革命最有戰斗力的隊伍，然而直到現在還不是反日戰爭的領導者和左右一切的力量。對第一種隊伍，主要是和士兵組織統一戰線。對第二種隊伍除下層統一戰線外，視情況或許可能實行上層統一戰線。對第三種隊伍視其內部反對反動領袖的情況，以及我們在其間的影響，來決定實行統一戰線的程度和范圍。

三是強調奪取統一戰線的領導權，保持黨的獨立性。“無論在什么時候，都堅持和保存自己政治上和組織上的獨立性，即無產階級的政黨自由的和不留情的批評和揭穿統一戰線內團體中的一切不徹底、動搖、叛變、變節、投降的企圖和事實。堅決地無情地反對右傾分子，把奪取無產階級領導權的策略，變為投降和做資產階級尾巴的一種企圖和趨勢。但同時要和‘左傾關門主義，及在政策的實際工作中想跳過現在階段的企圖和趨勢宣布無情的戰爭，因為這可過早地破壞或完全不可能造成現在所規定的必需的統一戰線。”

四是強調群眾斗爭策略的靈活性。“北方會議”要求普遍地組織工人罷工，農民沒收地主土地，軍隊實行兵變，組織紅軍，建立蘇維埃政權。“1·26”指示信則根據東北的特殊情況，提出黨的中心工作是沒收敵偽財產，保障勞動群眾的基本權利，在偽軍中組織兵變，在反日武裝斗爭中由最好的游擊隊編成人民革命軍，建立選舉的民眾政權和反日會。

在經歷了半年多自殺式的“把反日戰爭和土地革命密切聯系起來”的實踐后，滿洲省委的工作方針基本上又回到了羅登賢時期的那個起點。

之后，人們一提起“1·26”指示信，首先想到的就是“統一戰線”。因為這是這封指示信的核心部分，更因為之前“北方會議”孤家寡人抗戰路線的教訓太深刻，太令人深惡痛絕了。

較之“北方會議”精神，“1·26”指示信無異于從三九天一下子躍進到三伏天，也就難免留下一些“北方會議”的尾巴。1934年2月22日，中央認為東北已經到了必須“把反日游擊運動提高到土地革命的階段”，指示滿洲省委執行“1·26”指示信中“準備滿洲蘇維埃革命”的任務，于是這尾巴就又高揚為旗幟了。

“1·26”指示信送達滿洲省委時，楊靖宇正在省委匯報工作。這時他已從實踐中認識到“北方會議”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卻又不能擅作主張，就從磐石趕來請示匯報，正好趕上省委學習、討論、貫徹“1·.26”指示信的全過程。

王明在寫這封指示信前，應該知道東北的“胡子”“山林隊”以及他們的生存狀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指示信通篇都沒有“胡子”“土匪”“山林隊”的字樣。

楊靖宇決定，與“胡子”“山林隊”實行統戰、聯合。

同任何一個義勇軍曾經比較活躍的縣份一樣，磐石地區的大小綹子有幾十種，比較大的像“老常青”“朱司令”“雙勝”“西省”“吳司令”“磐石好”等等。大綹子之下還有小綹子，司令之下還有司令。而無論合綹不合綹、合財不合財，“山林隊”一般都是反日的。即便專事搶劫的“胡子”，因為日偽逮著機會就收拾他們，他們也不得不反日。依照“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法則，這種純“胡子”的“山林隊”，即便不能歸入朋友、同盟，也不應是仇敵。

這時，日偽軍又開始“討伐”。大敵當前，大家都覺得應該團結起來，共同對敵。而紅軍是真打鬼子的，且在反“討伐”中打出了威風。對此，“山林隊”都服氣。所以，楊靖宇在“山林隊”中進行的統一戰線工作還是比較順利的。

7月下旬，在樺甸縣八道河子附近，楊靖宇主持召開了南滿反日軍聯合參謀部成立大會。到會的有南滿游擊隊和“毛團”“趙團”“馬團”“韓團”“許團”“殿臣”“常占”“三江好”“四季好”等七十多位反日武裝領導人，一致選舉“毛團”首領毛作彬為總司令，楊靖宇為政委，李紅光為參謀長，“殿臣”首領傅殿臣為軍需長。

這是“1·26”指示信后，東北紅軍與非黨反日武裝最初的聯合，而且掌握了相當的領導權。

后來成為抗聯四軍軍長的李延祿，1895年出生，1.70米的個頭，方臉盤，鼻子下一抹胡子彎到嘴角，不胖不瘦，不白不黑，性情溫和、穩重，平時舉止言談看似不緊不慢，卻是心中有數，果斷，威嚴，頗受部下擁戴。

李延祿祖籍山東，祖父輩逃荒闖關東，先在吉林省寧安縣（今屬黑龍江省）落腳，后遷至延吉定居。12歲那年，他到織布廠當學徒，因參加反袁世凱復辟帝制運動被開除；然后到延吉騎兵營當了兵，后一步步升至營司務長。他同情朝鮮流亡者的革命活動，暗中向他們提供情報，因而被部隊處罰。此后，他又到鹽務緝私連任連長，1931年7月加入共產黨。

1932年1月，延吉中心縣委派李延祿到王德林的救國軍中工作，任命他為救國軍總部參謀長。

許多原來職務、名望比李延祿高的各黨派人士，投奔王德林后，職務都安排得比參謀長低得多。李延祿在回憶錄中說：“由于一種特殊的機緣，我取得了他感恩式的尊重與信任。”這對共產黨，對東北抗戰，都是絕對有利的好事。

寒冬臘月，救國軍總部駐地延吉縣小城子，被戴著上白下紅黑字“救國軍”袖標的官兵塞滿了。此外，還有一些人正奔向這里——有的來投軍打日本，有的來想聽聽風聲，有的來充當說客。對于這支較少黨派色彩的抗日隊伍，一些人很想將其拉到麾下。像以蓋文華為首的三個國民黨愛國青年，據說給王德林帶來的是“自衛軍第一路軍總指揮”的頭銜。而吉林自衛軍總司令李杜派來的代表，則拿著實實惠惠的1萬元錢應急軍餉，要將救國軍收編為一個團。

這時的救國軍正滾雪球般發展壯大，王德林正想獨樹一幟，豈能甘居人下？只是李杜的自衛軍兵強馬壯，占據著北滿、吉東大片地區，得罪不得。而且，隊伍初建，也真缺錢。

錢留下。用這筆錢再拉起一個團，打著“自衛軍”旗號，不就“結了”嗎？

參謀長李延祿就這么參謀了一句，立刻把王德林從兩難境地中解脫出來。他當即拍板：“慶賓（李延祿的字），這個團長就你兼了。”

湯原、珠河、磐石等游擊隊，跌倒爬起，流血犧牲，千難萬難拉起隊伍。而李延祿來到有幾千號人馬的救國軍，出手就是個參謀長，現在又兼上了打著“自衛軍”旗號的補充團團長。參謀長固然了得，關鍵時刻一句話就起大作用，但畢竟還是沒有兵權。這下兼上團長，可就大不一樣了——抗聯四軍就是在這個補充團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起初，補充團只有三個連400多人，李延祿抽調王德林起家的“老三營”班長史忠恒、李鳳山，還有隨他一起來救國軍的黨員左征、樸重根，分任連長、副連長。不久，三個連擴編成三個營，共千把人。此間，寧安中心縣委派來孟涇清、金大倫、賀劍平等黨員，在補充團建立起秘密黨支部，很快發展史忠恒、李鳳山、李延平等人入黨。

從敦化到寧安有條通商古道，進入寧安縣南湖頭時陡然險峻起來。這是嵌在山崖上的狹路，上面是巉巖巨石，下邊是牡丹江，約2.5公里長，人稱“墻縫”。江對岸的山腳下還有條大路通往寧安，但走那條路就繞遠了。

救國軍的崛起引起了日本人的擔擾。3月中旬，日軍上田支隊從敦化向寧安進犯，企圖與進占寧安的天野旅團會合，消滅這一帶的救國軍。得知情報，補充團積極請戰，李延祿就率隊在“墻縫”等上了。

19日拂曉，上田支隊主力600余人和一營偽軍被當地獵人陳文起引進“墻縫”。這是一場除兵力比敵人略占優勢外，其余均差距懸殊的戰斗。補充團大都是剛扔了鋤镢拿起刀槍的農民，許多人手里端的是被稱為“老洋炮”的鳥槍土銃，一些人用的還是長矛、大刀，就更不用說戰斗經驗了。然而，救國軍官兵趴伏在“墻縫”上邊的臥牛石、馬頭石中間，居高臨下，占據了絕對的地形優勢。

戰前，王德林將庫存的一批手榴彈撥給補充團。待放過走在前面的偽軍，補充團戰士的手榴彈就下餃子般向日軍砸去。日軍擠在路上被動挨打，下邊是尚未開化、無遮無攔的大江冰面，只能尋些雪堆冰坎兒，架起機槍、小炮向上射擊。

隨著日軍的撤退，手榴彈有點兒夠不著了，補充團中獵人出身的官兵就開洋葷了。戰至下午兩點來鐘，敵人分兵向右翼“墻縫”迂回。李延祿見好就收，下令撤出戰斗。

“墻縫”伏擊戰，對于鬼子的傷亡人數，所見著述、資料差距甚大。綜合分析，當在150人至200人之間，其中成了鬼魂的應在50人左右。

史忠恒建議，趕到鬼子前頭去，再打它個伏擊。大家討論后認為，有了“墻縫”的教訓，敵人肯定要走大路——繞道松乙溝去東京城。松乙溝是兩山間一片開闊地，路旁長滿齊腰深的蒿草和一人來高的榛柴棵子。春天風大草木干，就在那兒火攻。于是，李延平帶了幾個熟悉地形的士兵，快馬加鞭趕往那里。結果，好歹才從松乙溝逃出來的鬼子，一個個又被燒得像灶王爺似的。

義勇軍的優勢是人多，熟悉地理環境；致命弱點是不團結。

8月，成立不久、也由李延祿兼任團長的補充二團，在平陽鎮被丁超的護路軍繳械，包括兩位副團長在內的20多名官兵被害。救國軍副總司令孔憲榮以為補充二團報仇的名義，殺了聯合軍左路總指揮馬憲章。這時，李杜接到南京政府的剿共密令，于是簽發各部，孔憲榮就在救國軍抓捕了六名已暴露身份的共產黨員。

李延祿趕往東寧縣三岔口總部，說服王德林把人放了。不久，李杜、王德林和孔憲榮相繼過界去了蘇聯。形勢明擺著，李延祿等人已經很難在救國軍待下去了。

在這之前，上級已經給李延祿戴上了“上層勾結”的帽子。

“1·26”指示信在肯定馬占山、李杜等部是反日武裝的同時，又認為他們“服從國民黨的指揮而依靠著地主資產階級和富農”“絕對仇視工農的各種帶群眾性質的革命運動”。而黨內斗爭則“首先是反對右傾”“這是主要危險”。在留著這樣一些尾巴的同時，下面的結論也就順理成章了：“必須牢記著下層統一戰線，是我們活動的基礎。任何的上層統一戰線都只有在我們能夠抓緊鞏固的下層統一戰線和上層處于下層革命情緒的威脅下的時候，才可能和有用，只有這樣的分別對付和執行下層統一戰線，能使滿洲的工人運動和革命運動，能夠得著實行民族革命戰爭統一戰線策略的效果。”

離休前任國防科工委副主任的彭施魯老人，于1936年1月被北平市委派到抗聯四軍后，給李延祿當秘書。他說，隊伍到了哪個屯子住下，李延祿都要詢問當地的綹子情況，哪些是反日的、首領是誰……問明白了，就掏出幾張名片，讓彭施魯在上面寫幾句話，意思是想和對方見見面，然后讓老鄉分頭送去。

“胡子”都有眼線，你有多少人馬刀槍、什么來頭，弄得一清二楚。你一旦到了他的地盤，他們很快就知道了。他們見你人少槍少，或是以前有過節兒，就吃掉你；看你人多勢眾惹不起，就躲了，或是來見見你；覺得與你志同道合，又久聞大名，敬服你，就主動來拜見你。

凡是收到名片的“胡子”，通常都會來見見李延祿。李延祿見他們時，主要講三點：一是要堅決打日本子，不投降；二是除了懲罰漢奸走狗外，不綁票，不侵害老百姓利益；三是反日隊伍要互相合作、支援，不能自己打冤家。

有的首領聽了，就問：“讓俺聽你的，有什么好處呀？”

李延祿就告訴他們，眼下還沒有能力給大伙兒發餉、發槍彈，還得從日本子和走狗手里奪。等將來有條件了，那當然沒說的。大伙兒贊成俺的意見，咱們就合伙干；就算不贊成呢，誰也不勉強誰。只要打日本子，就是好樣的中國人，今后見面就是朋友、弟兄。

等他們沒意見了，李延祿就寫委任狀，寫在一塊白綢子上，授予對方。

自彭施魯來后，寫委任狀的活兒就交給他了。李延祿告訴他，右起第一行先寫上“東北抗日聯軍第四軍司令部”；第二行只寫“委任狀”三個字，字要大些；中間寫“茲委任×××為東北抗日聯軍第四軍第×游擊營（或團、連）營長（或團長、連長），此令”；落款是“軍長李延祿”；最后一行是“中華民國廿×年×月×日”。寫完了蓋印章，一個是較大的、長方形的“東北抗日聯軍第四軍司令部關防”，要上蓋“年”字、下蓋“月”字，另一個是李延祿的印章。

李延祿的這種做法，當然不是沒有弊端。到處發委任狀，有的隊伍就可能打著抗聯四軍的旗號綁票，禍害百姓。可比之到處樹敵，這種廣交朋友的做法利多弊多還用說嗎？

1933年7月31日《中共綏寧代表團關于組織狀況及開展農村工作方法致省委的報告》中說：“李的隊伍在寧安方面口頭上是聽共產黨的領導，然而實際上最多也不過是一個‘好胡子。”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