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卓橋
我們這些20世紀60年代初出生的人,男孩兒小時候不挨揍的恐怕不多,反正我身邊的小伙伴兒們大體如此。
我挨揍的歷史可能比小伙伴兒們要稍長一些,打記事兒起就經常挨揍,甚至挨“胖揍”。我媽那暴脾氣,啥也別說了。
打小兒經常挨揍,是因為我總尿炕。
每天早上,我的那個“地圖”褥子都得掛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眾目睽睽之下,讓我既狼狽,又無奈。
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早晨起來,媽媽過來一看我尿得整個褥子呱呱透,抄起笤帚,一邊打一邊喊:“告訴你起夜就是不聽,一天到晚都玩瘋了,睡死了……”
開始時我沒出聲,可后來實在挺不住了,不禁鬼哭狼嚎,亂踢亂踹。
一旁的爸爸見媽媽下手這么狠,心里很生氣,但又不敢上前阻攔,便賭氣地說:“來,我幫你摁著,打死得了!”
爸是真摁,媽是真打,我是真慘——由鬼哭狼嚎轉為上氣不接下氣,竟被打昏過去了。
醒來時,覺得后背、屁股、大腿都鉆心地疼,但我忍著沒叫喚。下午趁媽媽不在,自己照了一下鏡子——整個后身兒,從小腿彎往上全是紫色,屁股上更是血檁子縱橫。后來看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兩個女游擊隊員被德國鬼子用刑后的慘狀,知道了這叫皮開肉綻。
那幾天,媽媽的眼神中偶露幾分悔意,但我就裝作沒看見。我生氣——我睡著了,還能是故意尿炕?
有一天去鄰居家玩,一位大嬸見我不敢坐,問明原因后,找到我媽說:“這孩子不會有啥毛病吧?我家有個秘方,抓服藥吃試試。”
結果,就這一服藥,我從此再不尿炕了。
十四五歲之前,我經常懷疑自己不是媽媽親生的——雖然哥哥和妹妹也挨揍,但比我少太多了,更不會像我這樣被打得皮肉見血啊!
結婚后,一次全家聚會時,我借著酒勁兒控訴起媽媽當年的“暴行”。媽媽很是尷尬,瞪了我一眼:“你是忘了,那時你有多淘,有多氣人。”
我沒話說了。小時候我確實特別特別地淘。
當時家里窮,我總是撿哥哥的衣服穿。有一年春節,媽媽好不容易給我做了件新衣裳,一再囑咐:“可別刮壞啦!”
當時答應得好好的,可三十兒晚上跟小伙伴出去一瘋起來,便啥都忘了。你追我趕的時候,突然“刺啦”一聲——一個大三角口子,橫豎都有半尺多長,傻了!不過傻眼也就幾秒鐘的事,大不了挨頓揍唄,繼續玩!
那時我家住在阿城縣玉泉鎮,家附近有一大片生產隊的菜地。
有一年夏天,一天晚飯過后,朦朧的夜色下,我領著七八個小伙伴兒開始了“蓄謀”已久的行動。
我們把背心掖進短褲腰,背心上面就成了一圈兜兜。避開“看青”的人,順著壟溝往前爬,邊爬邊用手捏柿子,軟的就裝進背心。直到再裝就往外掉了,我們才撤退。
撤到安全地帶,幾個人聚在一起開吃,入口發澀的扔掉,熟的三兩口下肚。一頓狂吃,還是剩了不少,嘻嘻哈哈地各自回家了。
當時有點兒麻痹大意了。回到家,媽媽見我白背心上染的紅色、泥痕,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兒了,一頓暴揍,打得我鼻口躥血。也難怪,平時因一些小事兒都挨揍呢,何況這是“偷”!
第二天一問,挨揍的小伙伴兒占了一半。
除了瘋起來不管不顧、不長記性,像把別人家窗戶玻璃打碎了、把小伙伴兒打哭了之類的事情發生后,回家挨揍那是必須的。有時惹完禍,也覺得自己有點兒欠揍。
挨暴揍最慘的一次,發生在十二三歲的時候。
那時上學自帶午飯,天天都是玉米面窩頭、大餅子、大 子、高粱米飯之類的粗糧。而我們班有幾個朝鮮族同學,總是帶大米飯。
真是太饞人、太氣人了!那可不是兩摻兒的二米飯,而是雪白雪白的大米飯啊!我常常在冷眼相看的時候琢磨,吃上一口會是啥感覺呢?實在想象不出,因為從沒這么吃過。
后來和一個朝鮮族同學處成哥們兒了,有一天,那個同學給我撥了兩口大米飯。細嚼,慢咽,哎呀,就一個字——香!
一天,那個同學給我撥了兩口大米飯后問我:“想不想可夠兒造一頓?”
“咋不想啊!”我心想,這不是廢話嗎!
“你家玉泉酒廠有親戚沒?”
“沒有。嘎哈?”
“有的話,要點兒曲子。”
“曲子是啥玩意兒?”
“做米酒用的。要是能整到,我跟你換大米,一斤換五斤。”
“啥樣的?”我動心了。
“方塊的,和大醬塊子差不多,也那個色兒。”
那天放學時,我叫上小伙伴兒張三,和他說了曲子可以換大米的事兒。
張三說:“好辦。一會兒你扶我到酒廠大墻上踅摸踅摸。”
來到酒廠大墻下,我費了好大勁兒把他 上去。他看了一眼就跳下去了,不一會兒在大墻里邊小聲喊:“哎,在這邊呢,找到了,接著啊!”而后,“嗖嗖嗖嗖”飛過來四塊曲子。因為我接得不太利索,有的摔個稀碎。我那個心疼、那個自責啊!
張三半天才從遠處跑過來:“找不到上墻的地方了,差點兒出不來。是這玩意吧?”
“估計是。跟他說的好像差不多。”
因為不敢往家拿,只能找個地方用雪埋起來。臨睡前,憧憬著換回大米可勁兒造一頓的幸福時刻,很是激動。
第二天,我悄悄拿了個面袋子放進書包。放學后,我和張三從雪中翻出曲子裝好,交給那個朝鮮族同學。
又過了一天,我和張三騎著自行車去了朝鮮屯。那個朝鮮族同學的爸爸說,曲子稱過了,五斤七兩,給我倆稱了29斤大米。
“你倆誰舅在酒廠啊?以后可以經常來換。”同學的爸爸說。
我倆一愣。那個同學趕緊沖我倆使了一個眼色。
我向朝鮮族同學借了個面袋,差一不二地和張三分了。回來的路上我犯愁了,問張三:“你敢往家拿嗎?”
他想了一下,說:“敢,就說朝鮮族同學給的。”
“你想得咋那么美呢,這么金貴的東西,人家給你?憑啥?”
“我就這么說,他們不信拉倒!”
“敢情是你媽不揍你啦。”我跟他沒法比啊,這小子兩個哥、兩個姐,他是老疙瘩,幾乎沒挨過揍。
既然不敢明面往家拿,只好等天黑后回家。我像賊一樣進了院兒,在柴禾棚子深處把米袋子藏好,然后若無其事地進了屋。
第二天,我看張三帶的是大米飯,里面沒一點兒小米。
“你媽信了?”我問。
“信了。我說幫同學家挖菜窖,人家給的。”
“你媽可真好糊弄。誰家大冬天挖菜窖啊?”
“反正是信了!”他得意地晃著腦袋。
有這么個傻媽,這小子太幸運了!
一個禮拜天,爸媽帶著妹妹去朋友家吃飯,哥哥不知道去干啥了。我終于等來了機會,于是,舀出一碗大米開始做飯。那時,各家的孩子一般十多歲就都會做飯。
我家做二米飯不像現在燜大米飯,都是在小米中象征性地加一點兒大米,先煮,差不多時撈到盆里再蒸,然后用米湯燉白菜土豆。
大米飯做好了,因為不敢留下什么痕跡,我只好忍痛把牛奶一般的米湯揚在園子里。大米飯有點兒做多了,滿滿一小盆,那也不能剩下!于是,我把飯澆上醬油拌一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晚上,媽媽一進屋就驚呼:“咦?咋這么香呢,大米飯味兒。”
壞了!咋就忘了開門放放味兒呢。
媽媽過來掀開被子問我:“哪來的大米飯味兒?”
我裝睡,沒吱聲。媽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起來!”
沒法再裝了,一起身,不爭氣地打了個飽嗝,一股大米飯香噴涌而出。
我揉著眼睛說:“幫朝鮮族同學家上山拉柴火,人家供了一頓大米飯。”
媽媽說:“你小子倒有口福。看你那肚子,撐得溜圓,可沒少吃啊,整得滿屋都是大米飯味兒。睡吧!”
老天爺呀,嚇死我了。拉倒吧,明天還是趕緊把大米送給最好的哥們兒劉軍吧!我下了狠心。
第二天早上,我剛剛起床,媽媽掐著笤帚過來問我:“不許撒謊,昨天是不是做大米飯了?”
我愕然,不知哪兒又出了岔頭。
媽媽瞪著眼睛直視著我:“板障子上米湯結冰,里面還不少大米粒呢!”
哎呀,忙中出錯啊!我心中暗自叫苦,見情況不妙,趕緊認賬:“是。”
“哪來的大米?”
“咱家的。”
“胡說!咱家剩的三斤大米前幾天你姑來時給你奶捎去了!”
媽媽接著再審,一步一步逼得我坦白了與張三翻酒廠大墻“拿”曲子的事兒。
“那是‘拿嗎?那叫偷!”說著,媽媽掄起笤帚噼噼啪啪一頓抽,越打越生氣,“你竟敢偷公家的東西,長大還不得進‘笆籬子啊!”
我媽的規矩是:打時不能擋,疼了不能躲,跑了,回來加重打。
只一會兒,笤帚就打散花了。她轉身到廚房順手抓過小鐵鏟,轉身就是一下。小鐵鏟本是奔我屁股來的,碰巧趴著的我起身躲閃,一下子砸在我腦袋上,我一頭栽倒沒了知覺。
醒來時,爸爸單位的廠醫已經給我縫了七針。包扎完畢,我看了下鏡子,那樣子好像電影《英雄兒女》里負傷后的王成。
爸爸用自行車馱我回到家時,媽媽沒在家——她去張三家告狀,并要和張三媽一起去朝鮮屯我那同學家,說那個家長是“教唆犯”。最后,還是爸爸硬把她給拽回來了。
媽媽找出大米袋子,朝院子一揚,雞鴨們興奮得抖著翅膀一頓盛宴狂歡。
這頓打,我也覺得應該。所以,在媽媽晚年我半開玩笑地“控訴”她時,她會說:“不打你,你會有今天?還時不常地坐主席臺、上電視?說不定早進‘笆籬子了呢!”
我倒未必認可媽媽的這種推斷。但她把孩子從小有劣行放大到未來可能成囚徒的憂慮,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參加工作后當記者時,我去省少年監獄采訪過。有些少年犯確實是因為父母疏于管教,從小偷小摸發展到撬門壓鎖,有的甚至發展到攔路搶劫、殺人越貨。
因為我對這種“虎媽”的教育方式一直耿耿于懷,以致很長時間跟媽媽在心理上覺得不親,甚至設想:如果將來有一天她“走”了,我肯定不會悲傷,不會想她。
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媽媽逝世后第三天,在去老家墓地下葬的路上,當兒時的往事在腦海中一幕幕浮現,我突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嚇了妻子和女兒一跳,也讓她們感到驚詫。因為她們都知道我小時挨揍的經歷,覺得我不至于如此悲傷。
我的預判錯了,她們的直覺也錯了。怎么可能不悲傷呢?那是我媽啊!從此,再也聽不到她的叮嚀了,再也不能嗔怪她的暴脾氣了。
按老家的習俗,送葬要繞村一圈,沿途要走走停停,晚輩要沖著靈柩磕頭。每當我磕完頭凝視她的遺像時,便禁不住淚如雨下。
我真的悲不自勝,想起的都是媽媽身上種種的好,無盡的好——
媽媽的心中有孝悌。她對奶奶好,對叔叔、姑姑們沒有不惦念、不操心的。沾點兒親的老家人來省城看病,常常到家吃住,她從無怠慢。每次過年回雙城鑲白四屯老家,幾個兒女孝敬給她的錢,她都這家一百、那家二百地給了窮親戚們。她用善良無私和助人奉獻,在家族中打造了一個長媳、長嫂難得的威望。
她鼓勵子女學習。哥哥和我參加工作后,都自動把每月的工資交到她手中。可每當我們想買書向她要錢時,盡管家中從無存款,她也從沒說個“不”字,以至于交給她的錢遠不夠我們買書的。我想學畫畫,要什么她就給買什么;我想學寫作,她特意托人找了一個作家給我輔導。
她希望我有出息。看到我發表作品,她反過來掉過去地看,愛不釋手。我每有一次進步,她都會開心好多天。所以,每當工作有了成績,我都第一時間告訴她。看到她得知喜訊后眼中飛散出的那種欣慰、那種自豪,我很享受。
她要求我干凈做人。每當看到電視上報道貪官落馬的新聞,只要我回家,她都要跟我敘述一番,末了總要囑咐一句:“兒子,你可千萬別收人家的錢啊!”我立馬滿口答應:“媽,放心,不會的!”
媽媽剛剛離開的那段日子,進了家門我總是習慣性地看一眼她常坐的那個沙發位置——空的,也聽不到“回來啦”那聲問候,這時我便猛醒,唉,媽,走啦!這樣確認了多次,這樣恍惚了許久,慢慢才接受了“媽,確實沒了”的現實。
沒有了媽媽真誠透徹的分享,即便再有收獲,這成就感也顯得那么索然無味。這時我才明白,自己以往之所以努力奮進,心底里竟有許多動力來自于媽媽。
我知道,其實媽媽一直很在意我;我現在才懂,其實我真的很在意她——在我成年前嚴厲、在我成年后慈祥的媽。
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曾經久不釋懷的挨揍,如今回憶起來也是一種別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