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悅
清代以后,在景德鎮的仕女嬰戲紋瓷畫中,出現了大量母教題材作品。在“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等封建主流思想的影響下,母教內容以課子為主,但安慶市博物館收藏的一件青花仕女嬰戲紋將軍罐上,卻同時描繪了課子和誨女的主題,在同類瓷畫中較為罕見。
這件將軍罐高45厘米,口徑12.3厘米,底徑17厘米??毙紊w,直口短頸,球形上腹,脛內束,足外撇。底足有“康熙年制”四字青花楷書款。腹身飾仕女嬰戲紋,背景為庭院、欄桿、松柏、山石等,繪仕女三人、嬰童五個。胎體潔白堅密,青花發色鮮翠,層次豐富,同時使用了勾、寫、皴、染等多種手法。蓋頂、頸部和脛部繪有花卉和蝴蝶等。蓋和底足有少量縮釉孔,器形和釉色都具有明顯的康熙時期特點(見圖1~圖5)。
細觀其主題紋飾,中心位置繪松柏連枝,柏枝茂密,松枝虬然鋪張。正前方立仕女兩人,分別梳牡丹髻和雙丫髻。牡丹髻是康熙年問仕女圖中的流行發式,雙丫髻是古代未婚少女或丫環的發式。圖中梳雙丫髻者居前,身材較矮小,右手持書卷,含胸垂頭,眼睛并未看那書卷,而是調皮地瞟向左側;梳牡丹髻者位于前者的右后方,右手作指點狀,眼睛溫柔地看著少女,似乎在為其講解書中內容(見圖6)。從這一畫面我們不難判斷,這兩個仕女是一對母女。
在這對母女的兩側,另繪有童子五人和仕女一人。童子身材有高有矮,手中分別持螃蟹、瓶戟、油紙傘、撥浪鼓和如意枝,象征一甲高中、平升三級、五子登科(油紙諧音“有子”,傘的繁體字“傘”象征五子登科)、吉祥如意等。另一仕女位于畫面右側,形體較矮小,亦梳牡丹頭,手中持芭蕉扇。整個畫面布局疏密有致,主次分明,通景的構圖方式隨著器身的圓轉,產生不同視角的不同畫面。而圖中恰到好處的留白處理也為畫面增添了類似中國傳統水墨畫的悠遠意境(見圖7)。
這幅瓷畫中課女主題,是明中葉以后江南地區才女文化興起的產物。
明代中葉以后,伴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學術界出現了對程朱理學的批判風潮,自宋以降程朱理學帶給女性的百般禁錮有所松動。在一些江南世家大族中,出于對女性在家庭教育中啟蒙作用的考慮,除了以三從四德為主的閨范教育外,開始重視對女性進行經史詩文教育,才女文化隨之興起。例如,我們所熟知的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艷,以及曹雪芹筆下善于吟詩作賦的大觀園中眾姐妹,都是在這一文化背景下產生的。尤其是從明萬歷到清康熙這一階段,是才女文化發展的頂峰時期。康熙年問,杭州女詩人顧之瓊創建了“蕉園詩社”,成員都是其家族中女子,這是全國第一個女性組織的詩社,在當時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瓷畫將母女二人課讀場景置于主要位置,也說明了時人對女性在家庭教育中關鍵性作用的重視。
瓷畫中所描繪的場景,與明嘉靖年問著名女詩人楊文儷課子誨女的故事頗為相似。
楊文儷為浙江仁和人,工部員外郎楊應獬之女,南京禮部尚書孫升繼室。孫楊兩家都是當時的望族,楊文儷因家學淵源,精于科舉制藝,亦善詩詞韻律,著有《孫夫人集》,后被《明史·藝文志》收錄,附于孫升所著《孫文恪集》之后。楊文儷嫁至孫家后,持家有道,相夫教子,一共生育和撫養了五子一女:孫升前妻韓氏所生二子孫鑨、孫鋌,楊氏己出之二子一女孫錝、孫鑛、孫鐶,以及側室馬氏所生一子孫鑲。五子中除幼子孫鑲早夭外,其余四子皆中進士,其中孫鑨官至禮部尚書,贈太子少保;孫鋌授翰林院編修,分?!队罉反蟮洹?;孫錝官至太仆寺正卿;孫鑛官至兵部尚書,加封太子少保。五個兒子都由楊文儷親自撫育,她不僅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也利用自己的才學,教授他們經史、詩詞、音律等學識和才藝。楊文儷對女兒的教育也十分重視,在她的教導下,孫鐶自幼即好觀史籍,精通音律,有丈夫之概,被時人稱為“女博士”。后嫁與吏部尚書呂本之子呂兌為妻,將優良的家風帶至呂家,其子呂胤昌亦中進士,官至吏部主事,孫子呂天成后成為著名的戲劇家。
《四庫全書提要》對楊文儷的課子之行有所記載,并給予其極高的評價:“諸子成進士者四人,鑨、鋌、鑛皆至尚書,錝至太仆寺卿,皆文儷教之。蓋有明一代,以女子而工科舉之文者,文儷一人而已,詩其余事也?!?/p>
這幅瓷畫中所描繪的場景,完全符合有關楊文儷的歷史典故。而清代人物瓷畫經常有反映歷史故事和前朝人物的內容,因此筆者認為,不排除此將軍罐上的瓷畫即為楊文儷課子誨女圖的可能性。而圖中描繪的嬌妻美妾、兒女雙全的場景,以及五子登科、吉祥如意的喻意,也符合封建時代士人們的理想生活愿望,為瓷畫增添了雅俗共賞的氣息。
康熙年間,由于“官民窯競市”制度的實行,原本生產粗瓷的民窯迫于生存壓力,不得不向官窯學習管理經驗和制作工藝,使得民窯的制瓷工藝有了顯著提高,因此,康熙朝的民窯瓷器中不乏精品。將軍罐產生于明中葉,康熙時期最為盛行,這件將軍罐器形穩重優美,構圖簡潔,格調高雅,集庭院、仕女、嬰戲、花草等紋飾于一器,體現了較高的工藝水平和藝術價值,為康熙民窯青花中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