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漢口老虎傷人事件

東方明

1918年仲春，當時屬于湖北省漢陽府夏口廳管轄的漢口發生一起馬戲團豢養的老虎意外逃脫而傷害路人事件。事件發生后，輿論對該事件進行了較長時間的究問。官方迫于壓力，由湖北省府與事件發生地俄租界以及其他租界進行交涉，最后達成一致意見，簽署了《關于禁止租界接納馬戲團等動物演出的備忘錄》。

籌措演出

1918年4月21日，俄羅斯卡涅瓦馬戲團的外聯先生伊萬與開設于漢口俄租界尼古拉街上的俄商“阜昌磚茶廠營業部”的經理索熱夫商談租借營業部附設的堆放磚茶的大棚，用來作為馬戲團演出的場地。

卡涅瓦馬戲團來自俄國圣彼得堡，這是一個家族性質的流動型演出班子。多年以來就像吉普賽人那樣一直在世界各地流動，為各國觀眾作巡回演出。據當時報載，該馬戲團曾在1912年來過中國的東北、華北多地演出，“盤桓時間長達八九個月，頗受北地觀眾歡迎”。這次，該團從歐洲經香港從海路赴上海，在滬演出兩個月后逆長江而上，計劃在鎮江、南京、蕪湖、安慶、武漢、重慶演出后，返回武漢從陸路去廣州，在廣州演出后赴澳門經香港前往東南亞演出。伊萬負責打前站，跟索熱夫反復商議下來，雙方最后以茶廠營業部獲取演出票款的10%分成達成協議。

當然，伊萬的前站使命尚未完成，往下還需要向官方辦理特別手續。根據俄國與中國清朝政府1896年簽署的《漢口俄租界法規細則》（1912年成立的中華民國政府承認該文件）和《漢口俄租界管理章程》規定，大型演藝團隊在俄租界演出須經租界工部局審查批準，否則屬于違法。因此，伊萬還得去俄租界工部局申報。索熱夫為此還特地為他寫了一紙便條，說憑條去找工部局的主管官員就是。

當時沙皇政權雖已被推翻，但中國尚未跟蘇聯政府建交，因此漢口俄租界依舊得以存在，工部局的職能機器正常運作。工部局當天就批準了馬戲團的申請，不過，還得交俄租界巡捕房作具體審核。于是，第二天伊萬拿著工部局的批文去了巡捕房。巡捕房提出了一個條件：必須在俄租界找一家殷實鋪保。伊萬于是就去跟索熱夫說了，索熱夫在征得阜昌磚茶廠總裁的同意后，簽署了鋪保書。往下，巡捕房就進入具體審核程序了：審查馬戲團的演出資歷。那時沒有這個證那個證，要說資歷，那就是卡涅瓦馬戲團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時當地報紙刊登新聞報道的剪報。這個巡捕房倒是承認的，還說很好。然后就審閱伊萬連夜根據演出場地繪制的演出場地圖紙，并去尼古拉街茶葉廠營業部實地查看。提出了幾個關于衛生和安全的問題，伊萬一一回答，就算通過了。

據老虎事件發生后的報紙報道，當時俄租界巡捕房彼得巡長重視的是動物排泄物的處理和防火、防擁擠等安全事宜；對動物是否會傷人也問到了，不過關心的是動物在演出時是否會從舞臺上跳下來傷害觀眾，而根本沒有想到問動物是否會從籠子里逃出來的問題。事后，滬上著名的被稱為“在中國出版最有影響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認為：“此蓋因俄國巡捕孤陋寡聞之故矣，記者采訪漢口俄租界巡捕房彼得巡長時曾當面請教：汝及同事以前是否觀過馬戲？彼得君即臉露窘狀，王顧左右而言他。”

卡涅瓦馬戲團在漢口俄租界的演出申請被批準了，伊萬于是開始安排報道、海報等宣傳事宜，并電報通知正在安慶演出的馬戲團即派人前來漢口指揮雇請的當地工人搭建馬戲大帳篷、演出舞臺等。

猛虎出逃

1918年5月1日上午，卡涅瓦馬戲團按照在各地巡演的慣例，出動全套陣容，演員、動物一齊上街，鼓樂齊奏，轟轟烈烈在俄租界、英租界、法租界交界的幾條馬路上巡游一圈后，下午正式拉開了漢口演出的帷幕。當天，票價分別為貳元、壹元、捌角三種合計340個座位票悉數售罄，不得不臨時增售伍角一張的站票。

以百年前的馬戲團陣容來說，卡涅瓦馬戲團算得上大型團隊。當時報紙報道，“該團陣容強大，擁有表演‘空中飛人、‘天花亂墜、‘夢幻魔術、‘浪木晃蹬、‘刀光斷頭、‘鋼籠逃脫、‘火燒美女、‘炮打真人等主要演員23位，動物演員計有老虎、獅子、巨熊、大象、蟒蛇、猢猻、神鹿、靈犬、白羊等多頭，能單獨或聯手以及人獸合演數十個聞所未聞、想所非想之驚險神奇節目，觀之驚心動魄，感嘆不休。”

這種盛況持續了七天，武漢三鎮乃至周邊鄉郊民眾無不轟動，爭相傳說。“一時間，當鋪擁擠，小偷頻出；前者系貧窮良民為一睹馬戲，寧愿將僅有之衣物典當，換取錢洋以購票；后者則為籌票資，不惜以身試法。更有武昌乞丐宋某等三人，將累月行乞所得微薄零錢省吃儉用積存之資，購買票券，入內觀摩。因衣衫襤褸而遭看場人驅逐，有洋學生多名見之氣憤，當場脫下自身衣衫慷慨贈送給三乞丐，以滿足其終生大欲。旁觀者無不同情，紛紛解囊襄助。”

第八天，省內外各地觀眾聞訊趕來漢口觀摩馬戲，上座率仍舊保持高位。老虎出逃傷人事件，發生于外埠觀眾擁入漢口后的第4天的5月12日。這天清晨7點多，尼古拉街上行人稀少。圣希理達女校的初二學生宋惜慈、顧秀蕊騎著自行車來到茶廠營業部前，兩個姑娘聽說俄國馬戲精彩，這天是結伴趕來買票，準備當天下午請全家人一起來看。因為聽說購票要排隊，擔心落后，所以清晨就騎車過來排隊了。其實馬戲團從下午1點到晚上9點要接連演出4場，每天上午9點才開始售票，所以人們不可能老清早來排隊的。兩個姑娘不知道，直到下車后到設在茶廠營業部門口的售票窗口一看告示方才知道來得太早了。她們還沒商量是就地等候9點鐘開賣呢還是先回家或是到哪里去轉悠后再過來，就被營業部旁邊的那幅巨幅海報所吸引。忽然，面對著營業部側邊貨場大門的宋惜慈像被施了定身法似地愣住了——一頭斑斕大虎正邁著威武穩健的步伐悄無聲息地從敞開著的大門內緩緩步出。幾乎是同時，老虎發現了她們，像是出乎意外似的也是一怔，隨即駐步。然后，伸頸抬頭仰面朝天發出驚人魂魄的嘯吼。背身而站的另一個姑娘顧秀蕊先是見表姐呆若木雞樣的站著不動，正待發問，冷不防聽見背后虎嘯，近得就像挨著背脊似的，當場嚇得癱倒在地，人事不省。

宋惜慈也嚇得渾身顫抖，但還動彈得了，正要轉身奔逃。老虎又是一聲吼嘯，以肉眼難以分辨的速度閃電般地撲了過來，血盆大口準確地叼住了姑娘的后脖頸。宋惜慈受疼痛刺激，下意識地掙扎。這在老虎意識中乃是對手的一種反抗，況且鮮血刺激了它的獸性，于是抬起前爪，按住姑娘的肩部，虎口撕咬著皮肉。這一咬，立刻就把姑娘的頸動脈給咬斷了。宋惜慈停止了掙扎，老虎反倒沒了興趣，松開牙齒，站住原地，忽然，它發現昏迷在一側的顧秀蕊動了動，便來了興趣，朝顧秀蕊身前挪步……

見義勇為

躺在地上的顧秀蕊可能感覺到更大的危險正在逼近，支撐著翻了個身想爬起來。老虎見狀，加大了步距。忽然一聲爆響，一枚投擲物猶如流星閃電似的從側面襲來，擊中老虎的臉部。老虎驀地一驚，迅速把腦袋猛力一甩，將投擲物甩到空中。幾乎是同時，一聲悶響，投擲物在空中爆炸了，濺灑下大量紙屑——原來是一枚爆竹。

在俄租界，尼古拉街又被稱為“尼古拉碼頭”“尼古拉外灘”，因為這條馬路是緊挨著長江的。十月革命之前，俄商茶廠生意興隆時，馬路另一側的江邊碼頭上經常泊滿大小船只。現在生意差了，停泊的船只明顯減少。上一天半夜，德國“丹尼爾爵士號”貨輪抵達漢口，停泊在尼古拉碼頭。早上，水手達維德、埃貝爾相約上岸去吃早點，在馬路上方才行得四五十米，聽見一聲虎嘯，正見老虎襲擊宋惜慈的驚險一幕。當下，達維德、埃貝爾驚呼“不妙”，不過，“埃貝爾、達維德二君海員出身，又曾當過兵，參加過一戰，頗富實戰經驗，戰爭經歷加上海上生涯，練就了天大膽子”，后來記者采訪他們時，“透露曾在非洲有過狹路相逢雄獅毫發無損全身而退之險遇”，因此倒也并不害怕，還立時想伸手搭救遇險姑娘。當下，兩人四下張望，恰見有中國男子丁遇春，用扁擔挑著兩個竹筐迎面走來。丁系木材行老板，這天是去參加親家的五十壽慶，竹筐里裝著送去的賀禮：酒一壇、豬首鯉魚雞鴨各一、長壽掛面十斤、爆竹鞭炮各一封。埃貝爾、達維德急步上前，原本是想拿其扁擔、竹筐與虎周旋借以救人的，忽見有爆竹鞭炮，埃貝爾便有了新主意。當下抓過那封爆竹，邊拆封邊往現場奔。趕到茶廠營業部前，蹲于路邊花壇前，用隨身攜帶的打火機點燃了爆竹的引信，一躍而起，投向老虎，正中虎面。老虎饒是迅即作出反應，沒被炸個正著，卻也嚇了一跳，頓時沒了對付顧秀蕊的興致。還沒做出下一步舉動，埃貝爾的第二枚爆竹又擲了過來，這回老虎有了準備，迅速閃避。老虎本有不懼所有生物的特點，當下大怒，吼聲連連，正待撲竄。達維德以扁擔纏繞著那串500響鞭炮，點燃后迎面沖了過來。老虎這下吃驚了，駐步察看時，埃貝爾的第三第四枚爆竹又扔了過來。

這時，來茶廠營業部上班的員工發現險情后也紛紛作出反應，拿出金屬空茶葉箱亂敲一氣，也有拿了粗木杠、扁擔、網兜出來助威的。馬路上經過的路人也紛紛停止行進，持各種隨手可操之器械，圍觀并作吶喊，希圖驅趕猛虎。

馬戲團馴獸師之前正在后面的生活區用早餐，虎嘯是聽見的，但被關在鐵籠子里的老虎、獅子每天不定時會作長吼狂嘯，因此并未引起他們的注意，直到外面埃貝爾向肇事老虎投擲第一枚爆竹時，那聲爆炸方才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當下，幾個馴獸師放下餐具，奔到放置鐵籠的那個帳篷去查看，只見囚禁雄虎“阿納爾”的鐵籠籠門大開，籠內已經空空如也。馴獸師知道闖大禍了，當下留一人在現場查看其他籠子是否完好，其余人嘴里吹著表示報警的奇音口哨，急如星火地奔出大門。這時，“阿納爾”正被埃貝爾、達維德的爆竹鞭炮逼得一步步后退，幾個馴獸師當即成扇面形將其包圍，揮動電鞭予以威嚇。這時，馬戲團班主薩沙團長手持上了膛的雙筒獵槍匆匆趕到，一眼看見躺在血泊中的宋惜慈，便知大禍已經釀成。按照馴獸行業的規矩，馬戲團不可能再容許“阿納爾”活在這個世界上了。于是，薩沙嘆息一聲，用手勢向馴獸師發出“驅趕回籠”的信號。

“阿納爾”被幾名馴獸師用電鞭趕回帳篷，關進鐵籠。然后，眾人合力將鐵籠移至帳篷外的空地上，對“阿納爾”執行死刑。隨著兩聲槍響，這頭猛虎頭部中彈，一命嗚呼。

善后處置

躺在血泊中的初二女學生宋惜慈隨即被送入醫院進行搶救，但醫生檢查后說已經死亡。另一名女生顧秀蕊同時送往醫院，檢查下來并未負傷，但因受驚嚇過度，需住院靜養。漢口俄租界工部局獲悉消息后，當即指令巡捕房對老虎傷人事件進行調查。巡捕房警長奧列格率俄捕一人、華捕兩人前往現場勘查并了解事件情況。奧列格警長等人查看了現場，與馬戲團團長薩沙以及多名馴獸師、演員以及臨時雇傭的當地華人雜役作了談話。馬戲團方面認為“阿納爾”從籠中脫逃原因顯得蹊蹺：馬戲團晚上是對囚禁動物的籠子鐵門上鎖的，清晨6點把動物從籠子中放出，在劃定的由鐵絲網圍著的區域內活動并投食、喂水。7點前把動物重新關入籠子后所有人就去后面的生活區用早餐。這時籠門是不上鎖的，但都是上了插銷的。動物在籠內無法把爪子伸出自行拔掉插銷，可奇怪的是，“阿納爾”的籠門插銷竟然被拔掉了，因此導致這頭老虎逃了出來。薩沙團長在逃虎尚未“歸案”前，就已經吩咐屬下把那個拔掉的插銷用紙袋裝起來以便交給巡捕房調查。

奧列格警長一行于是提取了馬戲團所有人員和臨時雇傭的華人雜役的指紋，連同那個插銷帶往捕房。由于俄捕房沒有指紋鑒定條件，遂與漢口英國巡捕房聯系，得到英捕房的支持，派出了唯一的一名兼職指紋鑒定師前往俄捕房協助鑒定。鑒定結果排除了全部送鑒的指紋。但鑒定師說確實在那柄插銷上發現有并非負責照料“阿納爾”的馴獸師的另一枚清晰指紋。

于是，奧列格警長等巡捕繼續調查，他們懷疑有馬戲團以外的其他與馬戲團方面有矛盾的對象拔掉了插銷。薩沙團長遂召集全部人員開座談會集體回答巡捕的問話，提供有用線索。最后，巡捕把疑點停留在一個名叫汪寶根的華人男子身上。汪寶根，33歲，漢陽地痞。經常出沒于武漢三鎮的熱鬧公共場所，至少有上百家飯館、浴室、戲院等對外提供公共有償服務場所的老板有過他強行享受“霸王餐”“霸王浴”“霸王戲”等等的記憶。這次，卡涅瓦馬戲團來漢口俄租界演出，汪照例前往蹭白戲，遭到馬戲團的拒絕。汪惱怒之下，跟檢票員奧金涅茨動了手，吃了點虧。當時，他狼狽而退時曾揚言：走著瞧吧，有你們的好！所以，現在檢票員懷疑虎籠插銷是汪寶根故意拔掉的。

漢陽屬于中國官府管轄的地界，俄捕房于是當即與漢陽縣聯系。漢陽警方于5月14日拘拿汪寶根，俄捕房辦理引渡手續將汪收押后鑒定指紋，確定插銷上發現的另一枚指紋確系其所留。汪寶根對其為圖報復而故意拔掉虎籠插銷致使老虎逃脫而傷人的案情供認不諱。5月17日，汪寶根被押解夏口廳會審公廨接受審判，最后確認汪寶根犯“故意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卡涅瓦馬戲團自發生逃虎傷人事件當天，即停止演出。苦主宋惜慈、顧秀蕊的父母聘請武昌律師陳洗天、申錦堂與馬戲團交涉賠償事宜，最后議定馬戲團分別向二苦主家屬賠償大洋壹仟貳佰元、叁佰元。之前，武昌“榮壽堂國藥號”已花銀洋貳佰貳拾元向馬戲團購下死虎作藥用。馬戲團賠償后，未再繼續在漢口演出，立刻去了重慶。

老虎傷人事件算是結束了。但是，輿論對于這起事件的評論還尚未結束，湖北當地以及南京、上海、北京、天津等地的報紙在一個多月內先后發表了多篇報道和評論文章，并對該事件是否能夠避免開展討論。這種罕見的關注給湖北當局以及漢口諸租界形成了壓力。同年8月上旬，湖北省政府出面邀請漢口英、法、俄、德、日領事會談，對如何消除老虎傷人事件所形成的社會影響進行洽商。最后，達成一致意見：今后漢口租界一律不再允許帶有潛在危險性質的動物表演等大型節目的演出。8月9日，各方簽署了《關于租界禁止接納馬戲團等動物演出的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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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