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武俠大師破碎虛空

陳勁松

黃易曾經告訴本刊記者，“在我們這個時代，量子力學已經戰勝了一切。在量子力學中，虛空不是虛的。想離開這個層次的宇宙，唯一的辦法就是破碎虛空，”對于虛空之后是什么東西，黃易也沒有一個具體的概念，“我沒有什么真正的認識，但我想就像黑洞那樣，以后應該會有的。”

2017年4月5日，香港著名武俠作家黃易中風，送醫院搶救無效去世，享年65歲。得知消息后，華語文化圈一片惋惜。臺灣作家九把刀在Facebook發文悼念，“人生無常，人情永存。黃易大師，數面之緣，一生懷念，謝謝你的指導與溫暖，來世英雄再見。”香港影星古天樂也在社交媒體上表示，“黃易是一名鬼才，自己亦有幸飾演他其中一部非常受歡迎的作品，望他能一路好走。”古天樂曾在黃易小說《尋秦記》改編的同名電視劇中扮演特種兵項少龍，這一角色令他走紅兩岸。

黃易是繼金庸、古龍、梁羽生之后又一武俠小說大家，但他的作品相較于金古梁，有了題材上的突破，從武俠進入了玄幻時代。目前網絡文學已經成為了巨大的產業，并且正在走向世界。而黃易，可以說是開創了網絡文學的多種套路，稱之為鼻祖并不為過。

寫小說是第二條路

“你看一下我的手，我的手指很短的。我沒有我師傅這么長的手指，我永遠畫不出我師傅的水平，所以我就走了第二條路，寫小說。”在2012年的一次采訪中，黃易曾經告訴本刊記者自己走上文學道路的由來。

黃易原名黃祖強，出生于香港新界，他小學成績不好，用他自己話說就是“狗屁不通”，經常被逐出學校，后來為了逃避留級而轉到一所新學校讀中四（相當于高一）。在新學校，第一次的作文就被老師批了一個不及格，“由此我知道了作文也可以不及格，由那時候起，才知道文章可以寫得好一點的。”這篇作文是黃易人生中的一個轉折，他開始在學業上用心，中學畢業后考上香港排名第二的中文大學，專攻中國畫，獲得過“翁靈宇藝術獎”。按照黃易的說法，這是中文大學內部的獎項，但記者當時曾經聯系了香港中文大學公共關系科，對方表示從未聽說過這個獎項。

教授黃易繪畫的老師是丁衍庸，這是香港國寶級的國畫大師，也是黃易所說的有著“修長手指”的師傅。在其短文《午覺冊》中，黃易提過：某天午后，在觀看丁師作畫后，他終于大徹大悟了。“手指長的人靈活很多，丁老師控制毛筆的方法已經是出神入化，我永遠畫不出那樣的畫，我要走第二條路。”第二條路為什么是寫小說呢？黃易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還有什么路呢？你說一個我在行的。”

黃易做出轉行的決定是在1984年。當時的香港正處于起飛階段，從工業、服務業到文化產業都呈現勃勃生機，并開始影響周邊尤其是大陸地區。當時的武俠文壇中，雖然金庸已經封筆，但香港有寫作狂人倪匡勤耕不輟，臺灣亦有絕代大師古龍壓陣，可謂競爭激烈，畫師出身的黃易在這種競爭環境下能找到自己的飯碗嗎？

虎軀一震

黃易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不會說也幾乎聽不懂普通話。由于受方言的影響，他對書面語的掌握也遠遠不如來自大陸、古文功底深厚的金庸、梁羽生。在他的作品中，經常出現大量重復的詞語，比如臭名昭著的“虎軀一震”。本刊記者曾就這個問題當面請教過黃易，他對此很不以為然。“這個世界沒有一本小說是完美的，沒有一個人的文筆是完美的，我不相信有人會寫五年小說形容詞不重復。比如說我現在要形容一堆雪，你能不能說100個形容詞給我聽？”他反問記者。但無論黃易如何強辯，他在文字上的劣勢是公認的，要想取得突破，只能在想象力、情節上反先。

1985年的年中，香港《武俠世界》雜志主編給黃易打了一個電話，約他出來喝茶。“那是在西環的一家茶樓，非常古老。”黃易回憶道。這位主編告訴黃易，以后只要他寫稿，就一定會刊發，但條件是他會從中抽水（分成）部分稿酬。雖然被人敲詐，但黃易還是很開心，“好吧，能出就好，我回家就寫出了《破碎虛空》給了他。”《破碎虛空》共16萬字，黃易用了不到一個月，在《武俠世界》中分成上下兩集刊登，雖然很短，但可謂是黃易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是黃易本人最喜愛的作品，這本書的很多理念和設定在黃易之后的作品中一再被使用。

“破碎虛空是武俠小說的重大突破，它打破了世界觀設定和力量層次的天花板，由武俠而進化到玄幻武俠，“著名網絡小說作家貓膩告訴本刊，貓膩著有暢銷作品《慶余年》和《將夜》，其中有很多借鑒《破碎虛空》的情節。換句話來說，《破碎虛空》是目前玄幻流的開山之作。

《破碎虛空》之外，黃易最喜歡自己的哪一部作品？“《尋秦記》和《大唐雙龍傳》我都非常的歡喜，因為這兩本是賣得最好的，”黃易說，“《尋秦記》是銷售冠軍。它比較簡單，沒有《大唐雙龍傳》那么大篇幅，一般人容易投入。它單一發展，以項少龍這個主角作為單條主線。項少龍武功一開始就很厲害了，而《大唐雙龍傳》的兩個主角是慢慢成長的，《尋秦記》的節奏更適合一般讀者，外界評價最好的是《大唐雙龍傳》。”

《尋秦記》描述特種部隊戰士項少龍穿越到戰國末年，結識了少年時期的秦始皇，并幫助其建立了霸業。這種設定引發了仿效熱潮，成為當今網絡小說的主流，而《大唐雙龍傳》則被譽為金古之后最好的純武俠作品，在華語地區引發了追書狂潮。每當新卷出版，就會有人第一時間手打傳到網上，手打者被網友稱為“大俠”，而黃易被稱為“大神”，這類詞語后被廣泛應用。

破碎虛空

黃易少年時看武俠小說，就很愛看男女情事的描寫，“但那些作品往往是點到即止，變成我的糾結，為什么不可以把界限推過一點呢？或許基于這個心態，加上點實驗性的精神，我在《尋秦記》中對男歡女愛有更深入的描寫，但從來沒因此后悔。”

在《尋秦記》中，黃易描寫了大量的性行為，主角項少龍一共與14名女性發生了關系，可謂是到處留情。不僅是《尋秦記》，從1992年到1996年五年時間內，黃易的三部作品《覆雨翻云》、《大劍師》和《尋秦記》的主角都有性欲旺盛的特征，這三部也為后世所謂“種馬小說”開辟了先河。在當年的采訪中，本刊記者也問了他對此的看法。黃易當時有些生氣，“如果你回到了戰國，晚上有人送了一個超級靚女給你，你會怎樣？”他沒有等到回答繼續說道，“難道你會跟她說請你出去？這是不可能的，在那個社會中你又不用負什么責任。”

進入21世紀之后，香港這個彈丸之地隨著大陸的崛起，在經濟層面，在文化層面都喪失了以往的影響力。一度風靡的粵語歌曲，粵語電影在大陸不見蹤影，文學作品更是一落千丈，當年人人爭讀金庸十四天書的盛況再不復見。作為香港最后一位武俠大師，黃易也未能扭轉這種衰落的趨勢。

粗糙的文字，不咸不淡的軟色情，一再重復的套路，大陸網絡文學作者的迅速崛起，讓黃易的創作生涯走向了下坡。2005年，黃易投入大量精力創作的《邊荒傳說》敗走麥城，銷量滑坡，也沒有影視公司購買改編版權。心灰意冷的黃易就此隱居大嶼山，對外稱修身養性，實際上是狂玩游戲。與本刊記者交談中，有一大半時間是在聊《輻射》和《上古卷軸》這兩部游戲。

2012年10月，不甘寂寞的黃易應起點中文網邀請，重出江湖，在起點連載新作《日月當空》，為此起點還召開了一個盛大的發布會，而黃易也信心滿滿，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將之前所有成功的元素都放到這部《日月當空》中了”。但現實是殘酷的，《日月當空》在起點的反應只能說是平平，在起點的各類榜單中，只登上了簽約作者新書榜一個，而且是名列第七位。2014年6月，《日月當空》在起點下架，原因眾說紛紜，有說是審查不過關，也有說是黃易不滿在起點的微薄收入，但無論如何，這次大陸網文試水宣告徹底失敗，黃易之后的新作再也掀不起一絲微瀾，直至清明噩耗傳來。

黃易在作品中反復運用破碎虛空的橋段，在《邊荒傳說》中還進行了細致描寫，比如破碎了一半是什么情景。他曾經告訴本刊記者，“在我們這個時代，量子力學已經戰勝了一切。在量子力學中，虛空不是虛的。想離開這個層次的宇宙，唯一的辦法就是破碎虛空，”對于虛空之后是什么東西，黃易也沒有一個具體的概念，“我沒有什么真正的認識，但我想就像黑洞那樣，以后應該會有的。”

“一人一馬，忽然一齊凌空躍起，直落向遠方的濃霧里。這一躍最少有兩丈之高，橫跨四丈多的空間，超出了任何駿馬可以達到的高度和距離。濃霧之下似乎是康莊大道，人馬一踏其上，立即輕盈瀟灑地馳往濃霧的深處，好一會忽隱忍現，才慢慢消失不見。”這是黃易筆下破碎虛空的瞬間，這位最后的武俠大師和主角傳鷹一樣，就此結束了人世間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