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買之徒

周滿珍

春節從臺北歸來前夜，跟隨我近十年的新秀麗登機箱，積勞成疾，一夕累跨，算是臺北之行最意外的震撼教育，原來，我竟是如此斤斤計較的小市民。我一直以為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奔向臺北，心儀的總是美術館書肆、藝術電影院、通化街二輪戲院、文藝咖啡館，嘴上很清高，身體卻誠實，太平洋SOGO百貨、屈臣氏、康是美，糖村牛軋、王師傅餅家，霓虹燈閃爍，晃得人一頭便扎了進去。惟一慶幸的是，我至今還未打破第一次去香港，小同事在SASA掃貨四個小時的記錄。來到巴黎，看過繁華，無心種莊稼，買遍臺北，被“資本主義”先進便利的物質炮彈腐蝕，哪還有多余的心思關照靈魂。那幾天，忠孝東路因為春節的冷風和苦雨，顯得愈發僻靜的小巷里，一兩家堅持營業的餐廳老板，眼神茫然地目送一個女人早晚來回幾趟，拎著大包小包迎風出入。眼見所住的小house里的衣柜、床頭柜、書柜漸次被“戰利品”淹沒，腦海里一次都沒敲響“剁手”的警鐘，今日思來，臺北七日，血拼之迷狂，已近魔怔的地步。

臨行前的黃昏，走在忠孝東路，徘徊在人群中，哼著早已消失在臺灣樂壇的童安格的《讓生命去等候》，驀然從物質的狂喜中驚醒，憶起當初選擇住在這個巷弄的初心，因它離松煙文創中心，步行只有十來分鐘的距離，趕緊去把楊慧珊睽違臺北20年的琉璃藝術大展看了，也不忘記排個長隊，買來臺必買的吳寶春面包若干。

回house整理行李時，才發現光購物袋都能裝一個行李箱。來房間清理垃圾的阿姨好奇問，這么漂亮的購物袋你不帶走？可見有些時候，美貌并非萬能。新秀麗登機箱搖搖欲墜，權宜之計，是買一個80L的行李箱。好在house對面便是統一阪急百貨，有無印良品在臺北的最大旗艦店，臺北商場11點半才開始營業，速速花十分鐘搞定了一個藏藍色行李箱（比價后發現比本地商場便宜四成）。后來，臺北市政廳捷運轉運站、桃源機場便有了引人側目的一幕：我推著一大一小兩行李箱，背一個鼓鼓囊囊的雙肩包，兩只手腕各掛一個拎包，一袋吳寶春，其情其狀，從路人不經意投過來的一瞥判斷—和回家過春節的民工無異。臺北人斯文有禮，待人接物，講究安全距離，負重太多，重心難穩，跌跌撞撞時，我雖有羞恥之心，物質的快感像潮水一樣包圍了我。在機場辦理退稅時，無比自豪地向工作人員展示了從頭到腳的煥然一新，以資證明所有物品均為本小姐自用，而非販賣，換來了她的會心一笑。拖運時，為了讓行李能夠“合格”地被托運走，我獨占一隅，現場再拆護膚品包裝，精算著他們的空間，視他人圍觀于無物。感謝上帝，當行李箱通過X光安檢后，我幾乎要喜極而泣，只有那些日產“藥妝精”知道，我們共歷多少患難，才能平安到家。

瘋狂嗎？NO！NO！NO！回家月余，便生出買少了的覺悟。日系小物，從面膜到膠原蛋白，設計精巧，本地皆無。尤其是我熱愛的Hawaii手工巧克力、糖村牛軋糖、臺灣電影人帶到戛納作為伴手禮的“薑心比心”護手霜，在朋友同事中做了艱難的調配后，惟余兩盒可以自己享用，簡直痛心疾首，決定開始健身提升一下我的負重能力，以備下次搬運。巧克力、面膜到處有，但買到原產的促銷白菜價不易。我的偶像之一、明朝人張岱在《陶庵夢憶》里專門寫了一節《方物》，表達自己對各地特產的迷戀和追逐，北京蘋婆果、馬牙松，山東羊肚菜、秋白梨產地較遠，一年買一次，福建福橘、牛皮糖，江西豐城脯產地略近，幾個月買一次，至于蘇州的帶骨鮑螺、嘉興的馬交魚脯、南京的套櫻桃，車程不遠，每天都能吃到。如此逞口腹之欲，雖感罪孽深重，他在寫書時回想，全是福德。

張岱生長在王謝人家，從小在錦衣玉食、富貴溫柔鄉泡大，中年劇變之前，金錢對他只是一個數目。哪像我等工薪小白，迷戀遠方的詩和田野，更多時候，是為眼前的茍且和蠅頭小利，生出歡喜的眩暈。

Hawaii手工巧克力是我在塞班旅行時的意外發現。塞班藍美得觸目驚心，夜晚卻是漆黑一片，我們惟有到鎮上的免稅店和熊貓商店打發時光。我在那里帶著報復心吃了平生最多的哈根達斯，各種口味換著來，因為它的要價只有國內的四分之一。比起瑞士名牌巧克力或F牌名產，籍貫美國的Hawaii是陌生的存在，但盒面上的黑白照片，擊中了文藝青年對歲月的浩嘆之心。這家巧克力的代言人，便是夫婦創辦人，所謂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大抵若此。沒想到一吃口感甚佳，不甜不膩，足以緩解微胖中年吃甜食的罪惡感，從此非此不買。為了驗證我對它的深情，偶爾也在機場免稅店嘗鮮其他，味蕾的忠貞，亦讓我無可奈何。每次去柜臺付款時，服務小姐會好心地推薦其他品牌，什么是愛什么是苦，我的柔情她永遠不懂，令我想起某年去巴黎春天百貨時，那位闊太的柔情。

在巴黎春天百貨，導游給的購物時間只有一個小時。兵荒馬亂之中，大家直奔主題，無暇他顧，晚上我作為隨團記者，去她房間采訪戰利品時，以彰顯的旅行的“意義”時，一數竟有40多樣之巨，從香水到錢包、口紅到手袋，中國式速度，我并未躬逢其時，大抵如傳說中的金手指，一點即入囊中。我后來從旁打聽，那是一位房地產闊太，每年都要采購大量奢侈品贈人。有錢人天生對數字敏感，一看此地的價格，開心地買買買，旅費很快就賺回來了。關鍵是款式新潮，多買多折，一下子擊垮她維持了一路貴婦姿態，王爾德所謂面具下才能說出的真理，購物是最近的橋梁。

那是我首回在旅途中體會到，所謂血拼，可以令人如此快樂。那快樂如明月朗照，傾囊而下，以致讓我敬畏，默念不要成為那樣的人。被偏愛的總是有恃無恐，當我們在泰國king power免稅店搶購到歐萊雅貨架四空，在首爾新羅免稅店讓蘭芝處于缺貨中，在英國倫敦搶到LUSH斷貨，竟頻生知己之感。早年戰斗經驗不夠，人買我亦買，慢慢懂得選擇適合自己的，并多備一個雙肩包裝貨。人在旅途，不管如何克制，處在那樣的氛圍里，尤其是遇上特定禮品款、買滿即贈活動，不飲自醉，輕易讓狐貍露出貪婪的尾巴。

每次從爆買的戰場歸來，車過長江，孤船水驛，照出了生活的離憂，算計著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填補銀行賬單上的黑洞。想起袁宏道的人生真樂理論，“千金買舟，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是四快活”，豪情頓向膽邊生，快活似乎還能再拉長一點。

曾在黃永玉的《從塞納河到翡冷翠》讀他寫翡冷翠司都第奧街，有一家有兩百年歷史的， 賣美術用品店的鋪子買作畫的工具，見到好的就買，半年下來竟花了2萬多美元。他這種見過世面的大咖，都會被好物潛入魂魄的時候，“花了這么多錢，事后一想，真殺頭般痛也。”一是人家的東西確實好，二是萬里迢迢來到此地，見著寶物，如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侯一杯好茶，雖只可供一刻受用，也當珍惜不盡。

第三次去臺北故宮博院，總算有時間逛書店，買了一堆畫展明信片和貼紙。前者尚可歸入抒發藝術氣質，后者不過是雍正大帝賣了個萌，手書“朕也是一條漢子”“朕知道了”幾個大字，折損了我不少臺幣。整理消費清單，亦有如金圣嘆黃永玉那般的殺頭痛。如果有機會重來一次，會不會再伸頭一刀呢？購物如同萬有引力，趕上了，丟盔棄甲，誰能幸免？

世間行走，身上的殼越來越重，卻意識不到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到過耶路撒冷的驢子還是驢子，看過巴黎也未必成藝術家，但旅行引發的爆買“血案”，像生命最初貪戀糖果的孩子，證明我們仍有為外物迷狂的能力。其情可參見張氏愛玲金句：“再沒有心肝的女子，說起她去年那件織錦緞夾袍的時候，也是一往情深的。”曇花一現的片刻歡愉，多么令人懷念。

爆買釋義：中國游客在日本瘋狂購買馬桶蓋、電飯煲，催生了一個新詞“爆買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