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墨（組詩）

石厲

老虎，老虎

就像一個人的靈魂在努力懷念

前世，老虎的身體，遺傳著一座

江山的秘密，那里發生過的

所有事件，天地都在一遍

又一遍地重播，所有的老虎

其實是一只老虎，所有的王

也都是一個，曾經的反抗與

獵殺，都已經滲進了它們的骨髓

因此它的皮毛一直在復仇的

火焰中燃燒。在它的眼中

時間不存在，所有人的背影

都是那一個人的背影。而現在

剛剛出現的這個人，卻是一個

無辜的人，它卻將她惡狠狠地

咬住，她悲慘的結局，要承擔

獸中之王，對整個人類的仇恨

又見大海

地低為海，天下的河流

都要在此走失，但它

不意味消亡，而是另外一種

誕生，是落英的重新排列

無數流星在暗夜的燦爛綻放

大海不止一個

它正在裂變出新的大海

一轉眼，它就會突然

改變面孔，它必然的咸鹽

調和了世界全部的口味

它是我們所有期待的總和

我開始深信，很久

以前，我曾經是大海中的

一條鯨魚，在它的下邊

注滿了我曾喝過的忘川之水

它讓我今生的憂郁，在一片

迷惘的船帆上飄揚，它的藍天

藍得讓一只海鷗潔白的飛翔

劃破了一個追索者瞬間的疑惑

它是月亮的陰晴圓缺嗎？

是太陽的升起與降落？

它將由它而起的風暴

毫不遲疑地埋進我的身體

它就這樣平移，在我的腦海

擴展自己的疆域，從天空

最初的一角，到海與天重合的

地方，它在狂暴廣袤的底部

被命運的鐵錘揉搓與鍛打

它被鋪展成鋒利的冰鐵

在永恒的對抗中轟隆隆地鳴響

不，它那高貴的波浪之王

在自我的落差間顯示它的威嚴

像一頭張開大口的雄獅

率領千百萬的幼獸

朝我們奔涌而來，它的重復

沒有窮盡，終于在一粒恒沙的

岸邊，止住了它無限的欲望

廢 品

躲開人群，在陳舊的角落，耷拉

著腦袋，具有灰暗謙卑的品質

它們被拋棄之后

并沒有走到事物的盡頭

就像那些滿頭華發的人

在他們的頭腦中，還能泄露出

許多讓人拍案驚奇的想法

他們的財富，甚至支撐著一個

年輕的世界，由于天然的寬容

和善良，成就了后代的剝削與殘忍

這是一個充滿陰謀和恐怖的過程

是它們接納了新事物，但新事物

卻拋棄了它們，它們在

廢品收購站，重振旗鼓，它們在

地平面以下，匯聚成新的波浪

但很快，絕望的海洋，潮起潮落

再也沒有奔騰上岸的跡象

一位古代女子

夕陽，正好為山河鎏金

這時從天橋走下一位古代女子

她挽起高高的云髻

眉黛是遠山一抹

她裝模作樣的步態里

似乎埋藏了另外的心思

如果有靈魂，她就是前世

一個讓人心猿意馬的狐貍精

她背影的后邊，掩映著一處

幽深的宅院，幾個胸脯鼓脹的女仆

從不同的屋門出出進進

隔了老遠，從她們被晚風

撩起的斜襟下，透來

一陣花椒和麝香的氣味

但是一轉眼

那些狐仙們全都不見

只有這位貌似貞節的女子

堅定地留在北緯40度與東經116度的

交點上，從地球的上空鳥瞰

她幾乎不動，以自己的中心為中心

好像她執著而不變地意淫她的皇帝

她寬松的紫色絲綢裙擺

難以遮住她身體的波浪

那至少養育過一個名門望族的

豐臀，輪廓被曲折地勾畫出來

我不安地凝視著她

她則不知不覺地看著別處

她離我很近，但又非常遙遠

只是，秋風已起，天氣轉涼

她來到今日，今日的房價已是天數

夜幕降臨時，她何處安身

在即將到來的一場大雪中

有無取暖的洞穴

如此，我開始替這個

游蕩在北方大地的小妖著急

弄 墨

山水和樹木，不知經過

多少次的掙脫，今日以

簡約的方式，從我出發

跨進墨的大門，它的黑

沒有方向，滿天飛翔

抹去了所有的界限

它的黑，洗凈了其它的黑

能從海洋中取出海洋

明亮中摘下明亮

是大地的內部

死亡最后的死亡

它的黑，讓人振奮

讓線條剝落，果實落地

遠行的事物，回到自己

一只生于北極的黑熊

正在自慚形穢，夢想著

盡快度過薄紙的白日

潛伏進皮毛一般的月光

它要讓一種黑，徹底攤開

世界順著這些有層次的

黑，逐漸吃盡所有的黑

賣玉的女人

我發現那個玉店里，最好看的

不是玉，而是那個賣玉的女人

她和玉在暗中交換

羊脂玉一樣光潔柔和的面孔

泛著一層正午慵懶的光彩

尤其是她閃爍不定的眼睛里

有一種躲在玉石內部不易察覺的

秘密，巧匠在意會中與之貫通

在未來將它雕成一朵

半開半閉糾結于蒂把的花朵

也可將它琢磨成一只

在葉子上一鳴驚人的蟬蟲

它們沉睡在叫不醒的夢鄉中

永世不朽，我注視著她的時候

她又給我托出一個玉璇璣

她在這件美物底部的手指

白胖如地里雪白的蘿卜

她已深深地鑲在潔凈的礦脈中

化身為玉，難以拔出

如果她花容失色，衰老之后

一定會化為返回大山的

最后一縷氣息，成為

石頭中，最溫柔的一部分

觀 音

她不應該是一座聳起的山巒

而應該是緊挨著山巒的深谷

不是亂空的島礁

是淹沒苦難的海洋

她的謙遜，來自廣闊的星辰間

緩緩的飛翔，落在地上

她的虛無被另一片虛無遮住

她是遠處的地平線

所有的凸凹，讓距離覆蓋

她復雜的曲線沒有纏繞，就是

歲月靜好，欲望從地下緩緩

升起，盛開在她蓮花般的妙指

她好像塵世沃土為你締結的

一枚鮮果，在蜂窩狀的肉質里

充滿了暗流的蜜汁，沒有自夸

與攫取，也不是堅硬和狂傲

只向等待她的苦主

獻上她的柔和與順從

然后她就是天人

讓人膜拜和親近

直到翻開她雅致如紙張的

外衣，讓她成為我的本質

統領我，奴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