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文圭
常玉一生大起大落,在藝術上堅持我行我素。1966年在巴黎因煤氣泄漏去世時仍默默無聞、不被賞識。而今,西方公認他為世界級的繪畫大家。
生于清末四川的一個富貴家庭,20年代去往巴黎——去赴那席“流動的盛宴”。但直到最后,貧窮孤獨地死于巴黎一個煤氣泄漏的早晨時,常玉都未曾起身離席。

除了家人去世短暫回國,一生旅居國外,“討口也不回去!”被追認成一幅畫上億的著名畫家那都是后話,常玉的真正身份或許只是一個流連巴黎,貪戀美色的浪蕩子。——“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安慰,喂飽我的‘眼淫。”“頂要緊的當然要你自己性靈里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愿:我要張大了我這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見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
如今看來常玉的“大文章”做出來了,最近,臺灣歷史博物館新修復了他的49幅畫作,并將舉辦常玉藝術最大個展:相思巴黎——館藏常玉展(2017年3月11日-2017年7月2日)其中包含了常玉200余件作品,保險金額超過兩百億臺幣。
“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哪里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海明威這樣描述20世紀20時代的巴黎。
在那個黃金時代里,你可以在巴黎街頭遇見西班牙的畢加索、米羅,意大利的莫迪利阿尼,俄羅斯的夏加爾,瑞士的賈科梅蒂。東方的也有,日本來的藤田嗣治,中國來的林風眠、趙無極、吳大羽、徐悲鴻,在塞納河畔咖啡館遇上全世界各地最有才華的那一幫“文藝青年”們。
1921年,20歲的常玉也來到了巴黎。不同的是,在這席大家來了又走的宴席上,他再未起身離開。
1901年,常玉生于四川一個富裕家庭,父親是畫師,母親是商家的女兒。他在家排行老六,少年時被送去隨大儒學畫,展現出過人天賦。20歲時被經營著四川最大的絲廠的長兄支持著去了巴黎,也有說常玉去巴黎其實是為了逃避一樁他不情愿的婚約。
不管怎樣,反正這個20歲的青年是被從籠子里放了出來。當時和常玉一起留學巴黎的中國藝術家后來很多歸國后都成了中國藝術史上響當當的人物,比如:徐悲鴻、趙無極、林風眠、吳大羽、潘玉良等。
但是常玉和他們不太一樣。他是真正屬于巴黎的浪子。徐志摩在一篇叫做《巴黎的鱗爪》散文里提到過常玉,章節標題就是:先生,你見過艷麗的肉沒有? ”
寫他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里”,光線慘淡,有著一個彈簧都被坐塌了的臟沙發。每天不到中午不起身,不到天亮不上床,直到晚上才脫了開褂,在他“艷麗的垃圾窩”里開始工作。
但他倒對自己這垃圾窩很滿足,對墻上掛的畫如數家珍:“這是我頂得意的一張波納爾的底稿當廢紙買來的,這是我臨莫奈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壞了,這一小幅更名貴,你認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借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子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只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
暗搓搓覺得徐志摩在艷羨他那個坐過個上百個“當得上美字”的女模特的沙發,羨慕他們學美術的有“第一手經驗”。常玉也是一眼看了出來:“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
“不瞞你說,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么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了瘋,愛說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安慰,喂飽我的‘眼淫。”

在他眼里沒有理想的身材。因為“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復了沒顏色的本相?”
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胳,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面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制止的表情。
“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發,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么,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見: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里面,結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里翻出來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面說當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里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里錯不了一次;每回發見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
在巴黎的時候,常玉沒有和其他真正勤工儉學的中國學子一樣選擇去專業美術院校,想著學成歸國為美術事業做貢獻。他在這里就像鳥投林一樣自在。選擇去崇尚自由、前衛的教學方式的私人畫室“大茅屋畫院”畫畫。理由是,“何必進巴黎藝術學校,那已經是沒落的學院主義,大家已經開始舍棄它走向近現代之路。”
據當時一起畫畫的好朋友龐薰琹回憶,常玉經常一來畫室就有很多人圍著他,因為常玉用毛筆畫速寫,十分鐘就能畫一張。有時候不畫模特兒畫周圍的人,但不管常玉周圍的人是男是女,年輕的或是中年的,他都把他們畫成女的裸體,但沒有人提抗議,反而受到極大歡迎。

這些都源于常玉從小的書法和中國畫功底。少年常玉的書法寫得極好,1918到1919年前后,在停留日本期間,他的書法作品就曾刊登在東京的藝術雜志上。
常玉用線條勾勒人體流暢生動,簡單幾筆即可掌握住模特兒的神態,觀念上已接近抽象畫的表現形式。曾任《法國晚報》的記者艾爾貝·達昂是常玉晚年的好友,當年他為常玉冠上“中國的馬蒂斯”的稱號,傳頌至今。
常玉看上去風流浪蕩,其實很明白自己的藝術追求。常玉一方面離不開巴黎,因為巴黎的自由,巴黎的波西米亞。他并沒有傳言中那么紈绔子弟,揮金如土,他只是不怎么有金錢概念,可以住小閣樓、用破沙發,或者在家款到前吃面包喝自來水度日,但再沒錢他也要請模特,也要和姑娘們跳舞,坊間流傳著他在咖啡館一邊看《紅樓夢》或者拉小提琴一邊畫畫的傳說。
“在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的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臟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兒,那更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美術的,不論多窮,一年里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子破更算什么?波西米亞的生活就是這樣,模特兒就不能坐壞沙發?你得準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
一方面他卻在繪畫中不斷回到中國,回到東方,更古老詩意的東方。常玉二三十年代的作品明亮,畫面由白、粉紅、赫黃等淺色塊構成。
根據吳冠中的描述,二三十年代時在巴黎引起美術界矚目的東方畫家除了日本的藤田嗣治就只有中國的常玉了。但最后是藤田嗣治揚名,走紅一時。而不是更敏感、任性、品位高雅的常玉。
后來常玉家道中落,年紀漸長,又孤身一人,驕傲孤高,不善經營自己,不能容忍畫商凌駕于自己之上,導致他晚年窮困潦倒,甚至貧窮得買不起作畫的材料,劣質的材料成了他作品的特點,他有時甚至不得不靠繪制彩漆屏風和器物謀生。
他開始鐘情于暗沉的顏色,用烏黑的鐵一般的線勾勒輪廓。“不再是迷夢,是一鞭一條痕的沉痛了”,吳冠中說。

他畫的最后一幅油畫是一只奔跑的小象。他當時和好友達昂通電話:
常玉:孤獨……我開始畫一張畫。
達昂:是什么樣的畫?
常玉:您將會看到!
達昂:那要等到幾時?
常玉:再過幾天之后……我先畫,然后再簡化它……再簡化它……那是只小象……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那就是我。
當時常玉并不知道,三天后的早晨他會被人發現因為瓦斯中毒死于睡夢中。這只在廣袤無垠的沙漠中,憑空出現的一只孤獨的小象,就這樣邁入了虛空。
1966年,失去常玉的巴黎和平常一般,拍賣市場上一捆捆常玉的畫,幾百法郎就能拿走。
常玉被社區聯絡人匆匆埋在法國的潘桐墓園,沒有名號,只有一塊水泥板,編號1296 TR 1966。
直到1997年,常玉生前好友羅勃·法蘭克找到常玉的墓,修繕并為其續約至2026年,墓碑上才終于有了常玉的名字。
死后連墓碑上都沒有名字的常玉,有一天突然讓整個華人藝術圈知道了他的名字。2011年,他的作品《五裸女》拍出了1.28億港元,在當年刷新了華人油畫的拍賣紀錄。
后來,他的作品價格水漲船高,成了華人西畫家夢寐以求收藏第一人。所以這次臺灣歷史博物院的展覽,有臺灣媒體取標題稱《常玉留臺畫作價值50億卻差點爛在教育部倉庫》。
因為常玉去世前,曾經有四十余件作品送至臺灣預備展出,后展覽因故流產,而藝術家又突然離世,常玉的這批作品便一直被放在臺灣教育局的倉庫里,隨著時間流逝,這批油畫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損傷,變形、受潮、顏色剝落……但由于修復經費有限,畫作至2015年才終于有條件被修復——整整50年過去。
今年三月,臺北歷史博物館將一場完整呈現常玉創作生涯的大型展覽展——“相思巴黎:館藏常玉展”。
除了史博館藏常玉晚期油畫49件外,還有購自私人藏家的素描3件,完整囊括了常玉晚期繪畫的人體、靜物及動物與風景三大題材;近幾年在拍賣市場中締造高價的多件常玉作品也將同時參展,共預計200余件,保額突破200億臺幣,被稱為“常玉藝術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個展”。
常玉曾說過:“我的生命中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畫家。關于我的作品,我認為毋須賦予任何解釋,當觀賞我的作品時,應清楚了解我所要表達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