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春節后第一次出差,坐大巴前往高鐵站,一路上被一個3歲左右的調皮男孩吵得腦袋炸裂。奶奶不斷斥責孩子,常常還要離開座位把他拉回來,后來實在不勝其煩,回頭對后排吼了一聲:“你管不管?”
“我管不了。”后排是孩子的爺爺,自上車以來,一個小時左右,他一直在玩手機,對周圍的一切無動于衷。
我在這個春節察覺到一個新情況,年后和同齡的或更年輕的朋友們交流,發現他們也深有同感:中老年人成為了家庭里低頭玩手機的主力。幾年前有個故事(也可能只是段子),說在一個家庭的年夜飯飯桌上,年輕人全都在低頭玩手機,老人被晾在一邊,雖聚猶離,老人一怒之下掀掉了飯桌。而現在,想要“發飆”的轉換成了年輕人,在微信群里搶紅包、發紅包,不停地進行語音、視頻交流,激動萬分以至無法顧及現實環境的,變成了中老年人。
我把過去一年里家中來了客人的情形回憶一遍,也吻合這一觀察—剛剛坐下來就問WIFI密碼的,幾乎也全是中老年人。
這種變化悄然發生的時間,是一年、兩年還是其他更精確的數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看到,中老年人被移動互聯網牢牢俘獲了,很多人似乎在一瞬間入了迷。
2015年,我那居住在老家的父母加我的微信時,我嚇了一跳。在此之前的10年里,家里有電腦,也有網線,但父母從未與鍵盤及互聯網發生過任何關系。母親跳廣場舞需要下載舞曲、視頻,都是等年輕人回家后讓我們幫忙。我記得多年前母親曾弱弱地問過父親:“我們還能學會用電腦嗎?”似有心動,但未有行動,因為90年代曾經滿大街的“電腦算命”、“電腦測字”和“電腦培訓”,讓他們形成了對那個帶屏幕和鍵盤的東西的敬畏。
我那時認為父母幾乎不可能學會打字,因為他們不懂拼音,手寫板效率太低,把五筆字根表背熟的可能性又很小,而且他們的廣式普通話是語音輸入工具絕對無法辨識的。所以,當2015年某天突然看到那個微信好友申請,留言上寫著“我是媽媽”時,一時間竟無法相信。后來他們還組建了家里人的微信群,我發現沒過多久,他們打字都已經非常順溜。

這是人的“再社會化”,而從代際順序看,還是一種逆向社會化—就像是孩子在扶著長輩“蹣跚學步”。
互聯網對如今五六十歲這一代人,可謂欠債累累。它先用一種亙古未有的知識,讓這代人“失明”;再用一種顛覆性的社交新形態,讓這代人“失聰”;其必然結果是,他們很快喪失在知識傳遞和再生產方面的所有話語權,在殘存的傳統家庭權力結構中的地位也被消解。我知道我的母親變成一名“廣場舞大媽”,某種程度上其實是在陌生的新社交形態下,對熟悉的、正在消失的舊社交習慣的落寞堅持。人如果不能進入計算機和互聯網的世界,事實上相當于被從主流社會中踢了出來。
他們可以不懂電腦,但不能不懂使用手機,就像做菜可以沒有味精,但不能不下鹽。智能手機本身已經是一臺電腦,許多中老年人其實是萬般無奈,被“趕鴨子上架”的。“電腦”曾被他們視為復雜到有點神圣的東西,而當把自己的智能手機玩熟之后,他們才領會到電腦的真諦:讓一切事情都變得簡單。未來的電腦應該是這樣的—它會讓智力精英在生活能力上不比一般群體更有優勢。中老年人對硅基智能的“觸電”,是在短時間內完成的,不像年輕人那樣有一個更新換代的漸進過程,因而他們從手機中感受到的歡樂就更密集、更猛烈。又因為這是一種“逆向社會化”,便出現了代際的延遲效應,年輕人對“搶紅包”已經意興闌珊,中老年人卻剛剛才感覺到它的刺激和快樂。
所以我推測,隨著手機的社交替代功能在中老年人中日益深入地發揮,會有越來越多的大媽從廣場上回到客廳里。已經出現的一個結果則是,這兩年我父親、岳父的老花眼都變得越發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