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民
特朗普成為美國第58屆總統之后,即刻就展開了他的新政。特朗普新政的三把火是:退出TPP;對部分穆斯林國家禁簽;以及“去監管”。
從這樣的政策組合中不難發現,特朗普新政想要解決的首先是國內問題,而不是國際問題。美國為什么在內外政策安排上會發生這樣的順序變化呢?說到底,是因為美國國內積累已久的經濟和社會問題已經到了非得解決不可的地步。
三種力量導致“美國夢”碎
美國國內的問題就是“美國夢”面臨挑戰。什么是“美國夢”?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勤勞致富,即每個人只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就可以過上幸福生活;代際進步,即下一代人會比上一代人生活得更好。
從以上兩個特征來看,“美國夢”顯然屬于美國中產階級的夢。但是,在三種力量的沖擊下,“美國夢”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這三種力量分別是:貨幣紙幣化;去工業化;經濟全球化。
貨幣紙幣化源于1979年的國際貨幣體系改革。隨著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黃金被美元取而代之。從此以后,美國便成為發鈔國。在金本位制度下,貨幣供應量是由黃金的儲備量決定的。但在管理紙幣本位下,貨幣供應量則是由宏觀管理層來決定的。一旦把貨幣的發行權交給宏觀管理層,那么就會出現貨幣供應量單邊增長的趨勢。
其中的機理可以概述如下:按照貨幣恒等式$V=PT($表示貨幣數量;V表示貨幣流通速度;P表示商品和勞務價格;T表示商品和勞務的數量),假如經濟繁榮(即等式右邊的T上升),為了防止可能發生的通貨收縮,就必須增加貨幣供給(即增加等式左邊的$),這被定義為貨幣主義方法。
然而,當經濟出現衰退的時候,貨幣主義方法就會失效,經濟衰退就是上式中的T會下降,按照恒等式應該減少等式左邊的$,但這會導致企業資產負債表的斷裂(即流動性危機),從而導致更加嚴重的經濟衰退。為了防止這樣的危機發生,就必須采取凱恩斯主義的方法來增加貨幣供給。
由于貨幣供應量只能增加、不能減少,于是就會出現上述貨幣供給單邊增長的趨勢。在這種趨勢之下,貨幣財富的增長就會快于真實財富的增長。凡是有能力獲得金融杠桿的人的收入就會迅速增加,且有不勞而獲之嫌,而那些沒有獲得的人,收入則會相對下降。這種現象被稱為“頂部增長”,它帶來的后果不僅是收入分配差距的擴大,而且致富與勤勞并沒有直接的關系,這對美國的中產階級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美國夢”的第二個沖擊變量是“去工業化”。伴隨著經濟增長而來的經濟結構變化是不可避免的。一般的規律是,制造業在國民生產總值中的占比會下降,服務業的占比會相對上升。但美國的問題在于過快的技術進步和脫離實體經濟的金融業發展,使得制造業的就業大幅下降。
從統計數據來看,1950年代美國制造業就業人數占美國總就業人口的比重在30%以上,此后一路下降。到了1990年代,美國以IT為主導的高科技產業迅猛發展,從而對一般制造就業產生擠出效應,其結果是,美國制造業就業人數的占比居然要比美國制造業產出在整個國民產出的占比還要低。
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爆發,美國制造業就業人數進一步下降,其在全美就業人數中的占比跌破了10%,達到歷史低點。制造業如此規模的就業機會,使得美國中產階級賴以生存的就業空間蕩然無存。不要說代際進步,就連當代人的收入增長也出現危機。原因就在于那些在制造業失去就業機會的中產階級將不得不轉向工資彈性很高的低端服務業,被迫接受較低的工資謀生。
造成“美國夢”碎的第三個沖擊變量是經濟全球化。經濟全球化當然可以增加全球福利,但是其產生的收益會因為各種結構性的因素而產生在所有參與國家和國民之間不能均等分配的后果。
經濟全球化導致的國際分工發展,帶來了世界經濟發展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個變化,那就是全球產業鏈的形成。毫無疑問,美國憑借其人力資本和技術優勢站在了全球產業鏈的頂端,從而形成了當今世界由美國領導和組織的國際分工體系,即:美國專事處在全球產業鏈頂端的研發與設計;日本等國專事處在全球產業鏈中間層次的中間品與關鍵零部件生產;而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經濟國家則參與全球產業鏈低端的加工制造。
在這樣的國際分工模式中,外包作為一種新的分工方式便開始在全球迅速推廣。但是外包在增加企業利潤的同時卻對就業帶來了始料不及的沖擊,進而導致貿易收益分配的失衡。以美國為例,外包雖然給大公司帶來巨大利潤收入,可是外包導致制造崗位的大量流失,其結果是大公司的利潤增加實際上是以中產階級的就業與收入下降為代價的。
盡管大公司的行為是符合經濟理性的,但是由此帶來的收入分配的效應則是不好的。在這種情況下,凡是擁護和支持自由貿易的人會建議政府推行收入再分配政策來緩解這樣的矛盾,即向利潤增加的大公司增加稅后,然后對那些在自由貿易中受損的加以補貼。
但是,實際情況告訴我們,這樣的再分配政策難以付諸于實踐,原因就在于美國的大公司大都離岸,它們棲息在全球的避稅港中使得美國政府無法執行貿易所得再分配的政策。美國的中產階級就在就業離岸和政府難以作為的雙重困境中走向衰落。
面對以上三方面的挑戰,唯有重振美國制造業,才能拯救正在走向衰落中的美國中產階級,才能真正實現美國經濟可持續的增長。因為制造業不僅可以為人們帶來真實財富,而且還可以造就一個規模龐大的中產階級。
依靠政府收入再分配來解決美國目前面臨的挑戰,不僅缺乏效率,而且也不具有可行性,反而有可能讓已經走向衰落的中產階級進一步走向墮落,掉入依靠政府施舍而不再進取的陷阱。在這一點上,可以說特朗普真正理解了美國所面臨的問題的本質。
中國不可輕言“對美貿易戰”
現在的問題是,重振制造業需要什么樣的政策來支持呢?概括地講,無非是以下幾種政策的組合:第一,是減稅;第二,是貿易保護;第三,是調整勞動力市場的結構。具體分析如下。
對制造業企業減稅可以產生以下兩個方面的政策效應:一是通過增加制造業企業稅后利潤來提升制造業企業的資產價值,促進社會資源從非制造業部門向制造業部門的回流;二是縮小境內外稅收差別,吸引美國離岸企業回岸。
貿易保護是重振制造業不可或缺的政策工具。貿易保護之所以需要,其理由如下:第一,對國內造業減稅造成的政府收入下降需要通過增加關稅來對沖,否則就會讓政府陷入債務危機;第二,貿易保護政策可以對沖經濟全球化的進展,促使離岸外包回岸。因為有了貿易保護政策,美國大公司原先通過生產離岸外包、再進口商品回岸銷售的運作方式就會變得無利可圖。增加商品進口稅,就是在原來的國際分工模式中打進了一個稅收楔子,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楔子,盡管美國大公司可以通過任務分工外包來增加盈利,但是這種發生在生產過程中的成本節約卻會在外包商品返回美國本土銷售時被增加的關稅抵消掉,從而使得外包離岸這種套利行為變得沒有意義。
最后還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假如制造業重返美國,就業機會應當屬于誰?政策目標當然應當屬于美國的中產階級。
可是,今天美國的勞動力市場并不能保證這樣的政策目標得以實現,理由在于以下兩點:第一,美國有太多的非法移民,他們愿意接受更低的工資進入勞動力市場謀生,從而實際成為了本國中產階級進入勞動力市場的壁壘;第二,長期失業的中產階級的勞動技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貶值,很難在短期內重返勞動力市場,從而需要進行職業培訓。
為了解決以上兩個問題,就需要對勞動力市場進行結構調整來增加美國中產階級的就業機會。為此,就需要采取以下政策措施來確保上述戰略目標的實現:第一,禁止和驅逐非法移民,限制難民進入美國;第二,增加美國居民的人力資本投資,提高美國中產階級勞動力市場的參與率。
考慮到以上這些改善美國中產階級就業的政策措施的目標指向主要是存量問題,所以還需要通過流量激勵來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其方法就是放松管制、“去監管”,再加上政府的基建投資。“去監管”是對市場的激勵,增加政府基建支出是讓政府承擔起“最后雇主”的功能。
綜上所述,特朗普政府旨在重振美國經濟的政策組合并沒有什么可加指責的。可是為什么會在美國和世會遭受到那么多的批評和詬病呢?
原因就在于“既得利益”和“路徑依賴”這兩個因素在起作用。首先是那些在貿易自由化進程中獲利的人會反對特朗普政府的新政,而且他們還得到了作為科學的經濟學的支持,因為迄今為止的經濟學理論大都支持自由貿易、反對貿易保護。
其次就是所謂的“路徑依賴”,自從1945年關貿總協定建立至今,人們在自由貿易的道路上已經行走了半個多世紀,突然有人要改變這樣的發展路徑,于是就會極力加以反對,因為路徑變化總是需要人們支付數量不等的調整成本的。
現在,還需討論特朗普新政的外部效應。在特朗普新政的政策組合中,最為重要的當然是貿易保護,它將減少美國從外部世界的進口和就業輸出。面對這樣的沖擊,對外依存度較高的、特別是對美國貿易依存度很高的中國又該采取什么樣的應對措施呢?
這將取決于我們的基本面。中國與歐盟不同,缺乏內部市場(這是由人均收入相對發達國家較低、城市化發展不夠充分、農村人口占比相對發達國家較高所造成的),無法與美國直接進行“貿易戰”。因此,與歐盟國家不同,中國應對美國貿易保護的最佳策略應當是堅持貿易自由化。
中國只有以更加開放的貿易才能獲得更多的貿易渠道和外來投資,也只有以更加開放的貿易才能提升中國企業的國際競爭力來增加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