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票的想象與迷幻

孫信茹+楊錦佳

人人都有自己可期的夢想，然而大多實現(xiàn)夢想的路途都很艱辛。

當然，這世上也有看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實現(xiàn)的“夢”，只要2元錢，就可能成就千萬級的發(fā)財夢。

或許，這種夢極易破碎，可它仿佛并不傷人，而且重新筑夢非常簡單。和炒房、炒股、炒期貨、賭石賭玉等不同，買彩票具有最低的門檻和最大的想象空間。

它不像其他炒法，要有成本，更要有血本無歸的風險。每張彩票背后，有無盡的夢想做支撐，有人們不斷生長的欲望在推動，再憑借它的低門檻，今日已成為相當一部分人的日常。

賣彩票的人

今天的中國城市里，有很多標準化的街景，彩票銷售店算是一個。我到過很多城市，包括很多鄉(xiāng)鎮(zhèn)，哪怕極其偏遠，你只要想買彩票，就一定能找到彩票銷售店。

在一些城鎮(zhèn)，彩票店已經(jīng)達到了“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的地步。在很多彩票店門口，貼著“失敗千萬次，成功在一回”的大標語，那赤裸裸的誘惑，讓很多人不斷走進彩票店。

我認識的張大姐經(jīng)營著兩家彩票店，她幾乎算得上是中國彩票業(yè)的見證者。多年來，她在彩票店里看過太多的喜怒哀樂，也窺見純粹的欲望和最復雜的人性。

上世紀90年代末，張大姐原本在一家效益很不錯的企業(yè)做管理工作，結(jié)果碰上企業(yè)改制，她一夜之間就匯入了下崗職工的人潮，一時倍感茫然與無措。新世紀初，中國體育彩票開始運作。在朋友的幾經(jīng)勸說下，張大姐和朋友一起，湊了2.5萬元押金，申領(lǐng)了一臺彩票售賣機，經(jīng)營起了當?shù)氐谝慌势钡辍?/p>

張大姐回憶說，當時誰也不知道彩票是啥玩意，也不知道賣彩票能不能賺錢，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嘗試一下。結(jié)果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干就到了現(xiàn)在。兩個彩票店生意還不錯，因為自己忙不過來，還請了兩個年輕女孩幫忙。

我跟著張大姐看她一天的工作。早上九點，她要趕著把前一天的彩票款存進銀行，然后去彩票店打掃衛(wèi)生、開門。差不多十點，就開始有人來買彩票了。只要有人來，她就得坐在彩票機前，開始一天的“打彩票”時段。

這個時段每天都是變化的，什么時候人多，什么時候沒人，一點規(guī)律都沒有。很多時候，吃頓飯、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通常，中午、下午時段人少些，稍微輕松點。一天的高峰時段是在下午五六點到晚上8點之間，這個時段人最多，你就得一直坐在彩票機前，不停地“打彩票”、收錢找補、回答各種問題。加之現(xiàn)在彩票種類太多，又不能出錯，所以人的神經(jīng)也一直是繃緊的。

那么多年，堅持下來的張大姐，自是見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她發(fā)現(xiàn)，喜歡買彩票的，多半就是兩種人，一種是有錢人，一種是沒錢的人。換個說法，經(jīng)濟發(fā)達和經(jīng)濟落后的地方，彩票都異常好賣。

很多時候，張大姐也甚為糾結(jié)：一方面覺得自己的彩票店來的人越多越好，賣的彩票越多越好，這樣收入也會高些，另一方面看著這些生活不易的人掏出錢包里的最后一塊錢，臉上滿是失望的表情時，又會覺得這彩票機就像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吞錢機器，甚至會有一種罪惡感。

買彩票的人

說起賣彩票遇到的稀奇人、稀奇事，張大姐對一個本地的女老板印象難以磨滅。那人50多歲，據(jù)說生意曾經(jīng)做得很大，涉足行業(yè)有酒店、房地產(chǎn)一類的。有段時間，這個女老板雇了好幾個人天天到城里各個彩票店打彩票。在張大姐的店里，一次就能花上一兩萬，最多的一次差不多買了十幾萬。這人最喜歡買簡單的玩法，如排列三、福彩3D等，出手卻都是大手筆，往往都是幾百上千倍地投注。

偶爾，這人也會親自來買，但每次都是把車開到彩票店門口，搖下車窗招呼張大姐，遞給她一張寫著號碼的小紙片和厚厚的一沓錢，張大姐就把打好的彩票從車窗外遞進去給她。這人拿了彩票，一溜煙就開著車走了。那段時間，這人成了張大姐的大客戶，自然不敢怠慢這人。

偶爾這人也會賒賬，但第二天保準會差人把錢送上。再后來，這人欠了張大姐一萬多的彩票款，就再也沒有來打過彩票了。

張大姐一想，這下可壞了，錢十有八九是拿不回來的。幾經(jīng)打聽，好不容易找到據(jù)說是這人經(jīng)營的酒店，抱著一絲希望找了去，進了酒店，發(fā)現(xiàn)里面坐著二三十號人。不時有人問她，是不是找徐老板要錢的？張大姐趕緊說，是的。人家接著問，她差你多少錢？張大姐回道，一萬多。里面的人頓時笑了起來，說，回去吧，不用再來找徐老板了。這里所有的人都是債主，最少的有幾十萬，多的有兩三百萬，你這，實在不算什么。

沒有辦法，張大姐只有折返。做點小生意實在不易，張大姐也曾經(jīng)不死心，花了很多工夫找那人。一次，還真給張大姐找到了，但是那人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再后來，聽說這個女老板因詐騙罪被判刑了，張大姐的一萬多塊錢自然也就打水漂了。

張大姐后來琢磨了下，覺得那人花大筆金錢投進彩票里，其實無非就是想豪賭一下，把虧空的錢弄回來吧。

張大姐說，前幾年，還有一個本地的中年男人，似乎是當?shù)卣块T的公務(wù)員，也是她的老主顧。因為知道他有工作單位，所以經(jīng)常允許他賒賬。后來逐漸累加到了7000多元的欠款始終不還。沒有辦法，張大姐到他家、他單位上找過好幾次，人找到了，錢卻是怎么都拿不回來。

聽別人說他到處借錢買彩票，欠下不少債，老婆也跟他離婚了，自己被掃地出門，開的車被拍賣，最后還被開除了公職。這個人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連他父母都說不清了。

張大姐頗有觀察：來她這里買彩票的人，有公務(wù)員、醫(yī)生、教師、國企職工，但來得最多的，就是那些打工者、收入低的人。這些人雖收入不高，但往往卻是買得最多的，也最能在彩票店里熬時間。加上現(xiàn)在體彩、福彩都有快開玩法，好些人都是長時間地泡在店里。對他們而言，每次開獎，都成了激動人心的時刻。

開獎時，這些人總是瞪大了雙眼緊盯著屏幕，大聲呼喊著自己剛買的數(shù)字。事實上，可以想象，最后的結(jié)果常常都是大聲的嘆息和不斷地爆粗口。

隨即，這些人又往往會快速地轉(zhuǎn)向10分鐘之后的下一期。間或有人中獎，卻只有數(shù)百乃至數(shù)千元。即便獎金不算太高，一旦中獎，這些人彷佛像打了雞血一般，滿臉通紅，極其亢奮。一天下來，不少人會玩到錢包空空，才心有不甘怏怏離去。

彩票店里，也有人幾乎就把買彩票當作一種生活慣常的情形。董大爺今年快80歲了，精神矍鑠，身子硬朗。退休前是個監(jiān)獄警察，退休后生活無憂，據(jù)說一個月退休金有7000多。出門總穿著以前的老式警服，最喜歡的地方可能就是彩票店了。

用張大姐的話說，董大爺就像是找了一份新工作，每天都會按時來彩票店“上班”。每個月工資發(fā)下來，他都會去銀行把錢全部取出來，留下1500元給老伴，做當月的生活費，剩下的5000多元全部裝在身上。這些錢，基本都花在了彩票里。張大姐說，董大爺每天早上大約十點半就會來，進門總和她打招呼：“小張，彩票生活開始啦。”大爺找個地方坐下來，開始看墻上、屏幕上的各種數(shù)字，接著就開始玩快開彩票。

時不時，大爺也經(jīng)常和來的彩民一塊，聊聊國家大事，也吹吹家長里短的小事。到了中午，董大爺回家吃飯，休息下，下午3點左右，他又出現(xiàn)在彩票店里。和上午一樣，玩玩彩票，聊聊天。

張大姐說：“我勸過他好幾次，讓他少買點，別把錢都花在彩票上，可他就是不聽。有時才過了上半月，他兜里的錢就沒了，這樣他來的時間就會少些。即便來了，也就單純地找人聊聊天，打發(fā)下時間。他有一個好處，打彩票從來不賒賬，這大概因為他是個老警察吧。”

欲 望

每每聽到張大姐說起彩票店里的故事，我常常會想到自己先生。他和我一樣，在大學教書，但他的閑暇消遣方式卻和大部分老師不一樣，先生自稱是骨灰級的彩民。

從2001年左右，他就開始買彩票，至今如此。當然，他算得上極有節(jié)制了，久而久之，買彩票也成為他業(yè)余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了，他甚至還有了自己的彩票觀念。

大致說來，有這么幾點：“女人愛衣服，男人愛彩票。”我們偶爾逛街，起先他還會陪著我，后來干脆跟我有了約定：我去逛街，他在彩票店里等我，彼此不互相折磨。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和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在一起，面對著墻上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看上很長一段時間，甚至還和那些老頭子們一起“研討”，并且，他還振振有詞：“彩票就是賭性的滿足。”

他一大堆道理：一般來說，男性的賭性都會比較大，而彩票類似于“押寶”，雖然同樣是賭，但是買彩票可不同，中了叫運氣好，不中叫獻愛心；不像進賭場、打麻將，會有各種風險。他開玩笑說：“彩票就是烏托邦沖動”，在我耳邊也時常念叨那些已經(jīng)設(shè)計好的未來生活圖景。他想提醒我的是，現(xiàn)在就只差一步，只要中了大獎，一切就都完美地實現(xiàn)了。

當然，他也總能找到自我解困的理由：不中獎也沒關(guān)系，過過干癮的過程比結(jié)果更重要。

買得久了，先生有時候也會抱怨，說現(xiàn)在的彩票種類太多，開獎頻次又高，讓買了彩票之后的白日夢越來越短，很沒意思。彩票剛剛出現(xiàn)的時候，彩種少，大獎不多，買了彩票，可以揣在衣服兜里兩三天，希望似乎就長久些。現(xiàn)在不好玩了，買了彩票，幾個小時就把希望的大泡泡給吹爆了。

有一次，我們和學生們開讀書會，其間先生和同學們聊起彩票，幾個買過彩票的男生圍著先生聊彩經(jīng)。他一本正經(jīng)地跟幾個學生說：“我買彩票十多年了，終于破解了彩票的規(guī)律。”

幾個學生興致盎然，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只聽他說道：“彩票的規(guī)律就是沒有規(guī)律”，引來眾人大笑。我說，他這就是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

先生玩彩票，也愛玩股票，雖然如此，但我知道，他一直是以消遣的心態(tài)在玩，甚至還很鄭重其事地提醒我，別想著買彩票、股票就會改變生活，那只是給生活添點樂趣而已，千萬別當真。這就叫作“小賭怡情，大賭傷身”了。

我不知道，無數(shù)的彩民中會有多少人和先生的態(tài)度大致相似。至少，張大姐可能不一定完全認同。她告訴我，窮人買彩票，起碼還有可能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而一個彩票店要想多賣，就必須靠快開賺錢。當然，看過太多的悲歡故事，張大姐也感嘆，彩票店有時能夠賣到讓人驚訝的金額，自己也會覺得很恐怖。

小小的彩票店，看起來波瀾不驚，卻不曾想在這里，最復雜的人性和最沒有束縛的欲望每天都在上演著。

按照哲學家的看法，欲望就是沒有約束的、自由流動的能力。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欲望本是每個人天性就會具有的，欲望或許能帶給個體想象和動力，或許也會讓人迷幻無法自拔。彩票背后的欲望，顯得合理合法，無論輸贏，都不必承擔道德上的譴責和聲討。或許因為這種欲望滿足方式的平等化與一致化，趨之者眾多。

據(jù)有的媒體報道，近兩年來中國彩票業(yè)以超過25%的速度增長，從業(yè)者超過百萬人，彩民規(guī)模達到2至4億，其中有幾十萬屬于重度彩迷。而從世界范圍來看，彩票也已成為世界第六大產(chǎn)業(yè)。在北美，彩票是一項涉及700億美元的巨大事業(yè)，人們在彩票上的開銷，已經(jīng)超過人們在電影和音樂上的花費。

幾年前，美國《消費者》雜志就發(fā)布數(shù)據(jù)，說有20%的美國人經(jīng)常買彩票，一年的花費大概是600億美元。在年收入低于1.3萬美元的家庭中，一年用于購買彩票的花銷平均為645美元。這些窮人把自己收入的9%貢獻給了彩票事業(yè)。看來，人性中的渴求與欲望，實在是不分國籍和膚色的。

事實上，早在十余年前，美國評論家阿里卡·漢森就說，彩票是窮人的稅收，是那些數(shù)學畏懼者的稅收，也是傻人的稅收。盡管如此，紐約政府彩票中心的宣傳口號，卻彷佛能一個勁兒激勵著人們甘愿在這夢想中投入、掙扎：“你需要的，只是1美元，還有一個夢想。”

一切，真的如此輕松嗎？1美元、2元人民幣，小小零錢，讓每個不同收入、身份、地位的人，在實現(xiàn)“夢想”的道路上似乎變得同樣平等。然而，這小小彩票，是否撐得起那些復雜的人性和無盡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