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過去7年,李德鋒恰好從最壞的時刻邁入了最好的門檻。他說,以前他創辦了4家企業,一年的產值也就幾千萬,現在他的企業,一年就做出幾個億的產值,利潤比以前多得多,很有成就感,且活得更輕松,有更多時間,會友、喝茶、聊天。
2月5日,正月初九。在廣州市新塘鎮,李德鋒的企業辦公室內,他一邊泡茶,一邊慢悠悠述說過往。窗外,制造業正經歷的跌宕起伏,似乎都與他無關了。
其實不然。他現在的工作服務于制造業企業,依舊和制造業唇亡齒寒,但他看好制造業。“特朗普上臺不也提出重振制造業嗎?”李德鋒說,制造業是國家的根基所在,丟不得的。在他看來,盡管這些年制造業經歷一些艱難,但復興和回歸,只是時間早晚,而不是有沒有未來的問題。
李德鋒是廣東省第十屆人大代表,自1994年起,他就開始涉足制造業,隨后20多年里,他的企業遍及廣州、東莞、惠州和茂名。這些企業都和服裝有關,如毛紡織、洗漂印染、制衣等。但2010年,李德鋒開始轉變:從生產、銷售服裝,轉向為生產企業提供平臺和服務。這是他在產業鏈—確切地說,是食物鏈—上的一次“躍進”,而不是轉身。
這種“躍進”,是因為他很早就預見到,不是其他,是人,將成為一個最大的難題。
遠見:是人的問題
今年51歲的李德鋒,早年從茂名來到東莞市大朗鎮和別人合伙做紡織原料生意。1994年,28歲的他就在大朗鎮創辦了東莞市興鋒毛紡織有限公司。后來,他又到廣州市新塘鎮創辦了興鋒高旺制衣洗漂印染有限公司,在茂名、惠州也都創辦了服裝企業。
在那個行情看好、工廠開一個火一個的時期,李德鋒的事業做得風生水起。直到2004年,經濟依然高歌猛進,但他已經預感到劇變即將發生。
2008年,一些企業在風聲鶴唳之中倒下,人們疾呼“金融危機已經到來”時,李德鋒的服裝企業依舊效益不錯,直到2010年,危機的傳導才讓他真正感受到行情不妙,不過,李德鋒早已未雨綢繆。
2004年李德鋒預判,隨著80后登場,用工形勢開始發生質變。他發現,計劃生育實施后成長起來的首批勞動者進廠后,表現出和父輩截然不同的特征。他們不大服從管理,更多主見,而不是像他們的父輩那樣,任勞任怨、吃苦耐勞、悶頭做事,作為產業工人的一代典范,很容易被組織、被動員。
經驗告訴他,接下來的90后、00后,更會讓生產企業感受到地覆天翻。盡管他意識到年代劃界有不科學之處,但這很方便他的觀察。
看到市場紅火,2004年曾有自己企業的高管人員向他建議增加廠房、擴大生產規模,但李德鋒選擇了保守。他說:“這時候,不能做大,只能做穩。”
當時這名高管人員表示很不理解。李德鋒對《南風窗》記者回顧說,80后出生時,他們的父母還在想盡辦法多生,而90后出生時,他們父母生育的意愿下降了,最多也就生2個。那么,新世紀頭十年過去,90后長大成人,勞動力必然銳減。90后的父母積攢了一定的經濟能力,同時深切了解車間工作的艱苦,不希望孩子重走老路,同時生長環境也決定了很多體力勞動90后再也不能勝任。
接下來,麻煩還會進一步深化。當能干的一代逐漸老去,不能干的孩子持續游蕩,愿意干的因為父母老、不遠游,那才是用工企業最艱難的時刻。如果老人足夠長壽,這些獨生子女們除了照顧孩子,最極端的情況下還可能面對一對夫妻上有8個老人的局面,他們將再也無法背井離鄉。
國家放開二孩是一個利好,但年輕的人們再生育的意愿不強,年齡大一點的有心無力了,勞動力供給格局的重大改變帶來的影響就將持續到下一個勞動力高峰期的出現,這預計要15-20年時間。“即便過了20年,也說不上恢復,只能接近于過去較好的狀態。”李德鋒說。
必須有所改變。2010年,深思熟慮后,李德鋒先后停掉四家工廠原有的運行模式:招工、購買原材料、接單、生產、發貨……他要做的,不是直接的生產者和經營者,而是為制造業提供服務,形成“公司+車間+廠房”的運作模式。具體而言,就是把自有廠房分租出去,他給創業者或需要生產的廠家提供場地、設備,甚至是技術人員,同時也從安保、清潔、后勤等方面提供服務。這樣,他從直接的生產廠商,一定程度上變身為一個制造企業的“孵化器”。

李德鋒已從過去管理4家工廠、2000多工人的負責人,變成了一個只需直接管理40多個員工的老板。那個曾令他頭疼的招工難題早已遠去。“小團隊,好管理,自己也有更多的機會和員工直接接觸,每個月都一起聚餐。”李德鋒感慨,“過去,每天管理2000多人,人被一些瑣事捆住,一年到頭忙得焦頭爛額,也沒能掙到幾個錢。”
晚點開工,我要過年
李德鋒的悠然,足以讓方玲羨慕。
方玲曾是李德鋒手下的招聘經理,2010年李德鋒轉型后,她轉到深圳一家從事女性內衣生產的企業做人力資源部經理。
2月7日,《南風窗》記者在深圳安華工業區見到了方玲。她正在企業門口和其他員工一起“擺攤”招工。
這家企業有380多名工人,負責招聘的就3個人,所以在招工的關鍵期,她不得不親自出馬。“其他部門都幫忙過來招工,我作為人力資源部經理不到現場,老板看到了說不過去。”方玲說,畢竟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她所說的“那個時代”是2000年以前,那時,工廠能提供的崗位不多,加上有大批人找工作,企業門口每天都有人排隊來應聘,根本不需要方玲這樣的經理級人物出馬。
“當時招人,是挑著要的,男的不要,看不順眼的不要,超35歲的不要。”方玲說,男的太多容易打架,“看不順眼”的則是指是那些身上有紋身、染黃頭發的。
不過,“現在只要是個人,基本都要了”,“只要能勝任,不要說超過35歲,超過45歲也要。”方玲說,她從2月5日就出來擺攤了,但每天只有大約5、6個人來面試。
“當然,現在還不是招工的高峰期。”方玲這樣安慰自己。不過,她說的有一定道理。因為和過去不一樣了,工人一般要過完元宵節才會回流。而在10年前,大年初八工廠就開工了,最早的甚至初六就上班,所以那時初五、初六就有大批工人匆匆返回崗位。他們擔心回去晚了,因為被人頂替而失業。
方玲最明顯的感受是,從2010年進入目前的這家企業至今,公司春節放假的時間都是12天,雷打不動,但今年不得不將假期延長到14天。“開工早了,他們也不會回來。”方玲說,現在還是有很多工廠選擇在初八或初十的吉日,放個鞭炮宣稱開工,但車間里根本沒人,機器真正開動起來最少還要一周時間。
放14天假還算是少的,記者調查發現,不少企業的假期是年前、年后各半個月,過個春節放假一個月。
這有訂單不足的因素,但主要原因還是員工不愿意把年過得太匆忙。
他們要的是網線
方玲知道,即便招到工人,能否留住也是個挑戰。現在的工人穩定性不高,10年前,一個工人在一家工廠干10年、8年的比比皆是,但現在3至5年的都很少了,2年以上就算忠誠的老員工。
她所在的這家企業,最近兩年員工的流動非常大,最夸張的時候,一個月入職率是18%,但離職率卻達20%,為此工廠不得不手忙腳亂地招一些臨時工應急。僅僅在兩年前,每個月入職率和離職率通常都還能維持在10%左右,現在已經超過15%。
為了留住工人,方玲提了不少建議,她認為最可能起作用的一個是:建一個電腦房,拉好網線,讓員工休息日可以去打游戲。多年和年輕的工人們打交道,她知道他們要的是網線。“對于新生代的年輕產業工人來說,如果能讓他們吃好、玩好,一個月2000塊錢,他們都給你干。”
方玲說,但她的這個建議,目前還沒有得到老板的采納,老板采納了另一個:給員工集體過生日。“每個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三晚上,在飯堂的包廂為員工慶生,一桌10個菜,有肉有湯,還有啤酒和可樂,我也要參加并獻上祝福。”
相比上個世紀末期幾乎“暗無天日”的工廠生活,現在的工廠越辦越溫馨起來。即便這樣,還是有一些年輕的員工不斷離職,離職的理由五花八門,比如,伙食不好;宿舍插座少,充電不方便;熱水器時好時壞;一間宿舍住8個人,還上、下鋪;在廠里沒有老鄉、親人和朋友。年底馬上要放假,企業要集中趕貨,加班就多了,這時也最容易出現離職潮。
方玲用“不踏實、不肯干、不服從、無所謂”來形容新生代的產業工人,和以前完全反轉,她現在喜歡那些30多歲、40多歲的員工,他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掙錢”,因此比較穩定。
另一種視角

作為企業管理者,前幾年,曾海鵬也有過和方玲一樣的困惑。
曾海鵬是佛山一家陶瓷企業的副總,分管人力資源工作。前幾年,他也對“90后”員工多有不滿,認為他們是“爺”。以前,在他們的父輩做工人的時候,管理者批評人都很直接,而現在,要先表揚一通,春風般溫暖,然后再指出“不足”,就算心里窩火,也要和顏悅色。
而且,他還要“深入群眾”,一個副總,一有時間就和工人們混在一起,了解他們的所需所想。在曾海鵬看來,最大的問題是他們對工作不大上心,很多時候表達出“不在乎”“無所謂”的態度,這讓人根本無計可施。
在這家企業,人力資源經理招聘了不少自己的老鄉、親戚,有心重點培養和提拔,回饋鄉親之情不可謂不殷殷,然而這些年輕人卻都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根本“扶不起來”。
現在他算是想通了。“有什么不好呢?”他認為這是時代進步的體現,社會提供的工作機會多了,他們不在這里干,換到其他地方也一樣有工作,可選擇的機會多了,機會自然就不再珍貴。這對企業是挑戰,而這種挑戰也不見得是壞事。
如何認識這批新生代產業工人?曾海鵬舉了一個例子。早前,他負責人力資源的時候,將兩個干得不好的工人辭退,但這兩個人后來都出去做生意了,而且做得還不錯。這事對曾海鵬觸動挺大。“不一定是我們認為不好的,他就真的不好。”曾海鵬認為,或許他們沒有找到更合適自己的機會,一旦找到更合適的,他們可能表現得比誰都優秀。
“缺乏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精神”,這也是曾海鵬早前批評員工常用的句式,但現在他很少說了,因為“作為80后,我們也曾被上一代批評為垮掉的一代,但我們垮了嗎?”
現在,曾海鵬并不以能否吃苦耐勞來評價一切,他認為,從吃苦的角度來說,60后比70后能吃苦,70后比80后能吃苦,80后比90后能吃苦,可是能吃苦的那一代,日子并不見得就比不能吃苦的那一代好,而且社會不都一樣在向前發展嗎?
工人是時代的“產品”,其“品相”總是和時代背景息息相關。特別是90后、00后,他們更是國家計生政策的產物,帶有深刻的時代烙印,時代造就了今天的他們。
作為新的勞動力主體,他們以無意識的行動修正過去的勞資關系、權利結構,迫使企業主對他們的生存和工作環境做出改善,從產業地圖上把絕大部分血汗工廠抹掉,刷新了企業主們的管理理念和競爭理念。
說不定,未來某天中國制造業真正“硬”起來的時候,還會感念這些曾經的“軟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