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樹東
鄉鎮基層政治生態的微觀透視
——評鄭局廷的中篇小說《頂包》
汪樹東
俗語有言:郡縣治,天下安。此言不虛,不過,對于當今中國政治格局而言,鄉鎮一級政府是更為基層的社會柱石。因此,基層鄉鎮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是人性波瀾回旋的地方,是能夠較好地透視當今中國社會生態的切入口,是有待重視的小說的生長點。對于鄭局廷而言,關注鄉鎮基層政治生態,講述鄉鎮基層干部的人生故事,透視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變遷,是他小說創作的核心追求。他的中篇小說《頂包》(載《小說林》2016年第2期)就通過一個鄉鎮鎮長三次為鎮黨委書記頂包受過的戲劇性經歷,鮮活地描繪了出鄉鎮基層政治的脈動,呼喚著國人對權力體制的積極反思。
小說開篇就寫到寧陽縣城關鎮汪河村有近百人到縣信訪局上訪,要求鎮里按照合同兌現六年前關于食品工業園的征地補償款。此時,正值鎮黨委書記江良平有可能高升,進入縣委領導班子,而鎮長趙啟明又有可能當上書記的微妙時機。如果任由事態擴展,江良平的升遷肯定會受影響,趙啟明也將被波及。此前,趙啟明已經兩次給鎮黨委書記頂包受處分,錯過升任書記之機,一直在鎮長位置上呆了破紀錄的近十年,只能當“老二”,以至于被人嘲笑為“中國好老二”。在處理汪河村信訪事件的過程中,趙啟明發現了其中藏有更大的政治陰謀。原來,河口鎮書記吳遠揚也想乘機調入縣委領導班子,面臨著和江良平的競爭,他便利用江良平的失誤,發動汪河村親朋好友以信訪名義去鬧事,從而坐收漁利。最終吳遠揚和他的妻子周亞倩都沒有說動趙啟明站在他們一邊;出于一時義憤,趙啟明再次給江良平書記頂包受處分,讓江良平順利升入縣委領導班子,自己則再次留任鎮長。不過,最后縣委領導了解了事情真相,破例讓趙啟明進入援疆團,到新疆某地去掛職副縣長。他終于迎來了仕途上的云開日出、春暖花開。
趙啟明當鎮長,三次給鎮黨委書記頂包受處分,這樣的戲劇性經歷也許在現實社會中并不多見,但由此折射出的一個時期中國鄉鎮基層的政治生態卻具有相當的典型性、普遍性。要理解趙啟明的三次頂包,首先就要理解他所置身的鄉鎮基層的政治生態。
首先,鄉鎮基層的權力機制是典型的最高領導集權體制。黨委書記才是老大,他才擁有大事小情最后的決策權、拍板權;而鎮長及其他領導,都只能圍繞著黨委書記轉。例如小說中曾寫到江良平書記當初決策搞食品工業園,遭到汪河村人的逼債后又獨自決定分期付款,等等,都是最高領導集權獨斷的表現。趙啟明就有這樣的感受,“江書記的這一點令趙啟明深感佩服。什么事情在他那兒,總是由繁變簡,干脆利落。旁人的意見,別人的想法,他一概不聽,果敢得如刀切豆腐,利索得如天馬行空。佩服之余,他的心里瞬時涌過一陣悲哀,這種體制下的決策,就是一把手說了算,勿需請示匯報,不用征求民意。一千五百六十萬啦,就是他的口一張一合的事,那么輕松,那么任性,那么隨意。幸喜這筆錢是補給了農民,要是投向了別的地方呢?與會的幾位核心成員,無人提出異議,沒人表示反對,好像習慣成自然一樣。”其實,江良平的這種表現和他個人的性格沒有直接關系,更關鍵的是他背后那種集權化的權力運作體制使然。
其次,鄉鎮基層領導最主要的精力就放在如何獲得及時的升遷、如何獲得最高的權力之上。趙啟明當了十年鎮長,就是想要當鎮書記,無非是想獲得最高權力,獨擋一面。對于這些基層官員而言,獲取個人的權力才是最重要的,而個人的權力往往來自上級,至于民眾的利益和意見完全被置之不理。因此小說曾寫到當前鄉鎮基層的現狀:現在的鄉鎮,流行著“兩年不提拔,心里有想法”、“三年不挪動,到處去活動”、“四年不進步,就找組織部”的說法。在一個崗位上呆久了,被人取笑為“差生留級”,被人譏笑為“死頭憨腦”,還有的被人誤為“能力不濟”,或是“后臺不硬”等等。由于挪窩太快流動太頻繁,很多人變得心浮氣躁急功近利。社會上流傳著書記鎮長的‘時間表’:三分之一在外跑招商,三分之一四處堵上訪,三分之一縣里請客忙。人都浮在面上,在鎮里呆的時間就很短,更抽不出功夫沉下心來撲下身子為老百姓做點實事了。這無疑是非常悲哀的現實。
再次,鄉鎮基層領導為了升遷,只能不斷盲目地追求政績,輕視甚至忽視底層人民的基本權益。當前中國的鄉鎮基層領導的政績考核往往看的就是經濟發展,因此對于他們而言,招商引資就是最重要的政治任務。權力和資本握手言歡,共同營造GDP的盛世景觀。趙啟明三次代替鎮黨委書記頂包受處分,都和招商引資造成的后果有關。第一次在黃林鎮,是因為當地書記引入外地老板興辦菜籽油廠,最終老板因為賭博輸掉了錢,溜之大吉,欠了當地農民的巨額債務,從而引來民眾鬧事。第二次在河口鎮,也是因為鎮書記違法占有基本農田,興辦“馬路經濟”,結果引來主管部門的稽查。第三次在城關鎮,也是因為江良平書記征地建了食品工業園,沒有處理好農民的補償問題。由此可知,鄉鎮最高官員盲目地追求經濟發展的政績,才是矛盾的集中點。
理解了小說所展示的鄉鎮基層的政治生態,我們才可以透徹地理解趙啟明的三次頂包。就表層而言,趙啟明的三次頂包鮮明地體現出,在既有的鄉鎮權力體制中,最高權力的擁有者往往只想享受權力的快感,但是不愿承擔權力的責任和用錯權力的后果。最高權力的擁有者用錯權力的后果,往往是讓那些權力更小的人,或者無權無勢者去承擔。無論是在黃林鎮,還是在河口鎮,抑或是城關鎮,趙啟明代替三個鎮黨委書記頂包受過,都是為了讓他們能夠順利高升,由他來承擔一把手用錯權力的后果。頗有意味的是,趙啟明三次頂包,最終都是由當地的縣委書記、紀委書記最終拍板決定的。也就是說,對于他們而言,讓權力小的人承擔權力大的人用錯權力的后果簡直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之事。這無疑是極大的悲哀。
從小說所展示的鄉鎮領導的價值觀看來,趙啟明的三次頂包暗示出來的是一種極為可悲的價值觀。那就是,擁有權力、追求權力,才是人生的終極價值。他們在鄉鎮當領導,想的不是如何做好本職工作,不是如何不卑不亢地履行好職責,不是如何服務于當地的廣大人民,不是想著如何改善當地的經濟、民生等,促使人民能夠更好地安居樂業,而是謀求權力、私欲的滿足。因此謀權升職,幾乎成為他們職業的唯一動力,成為他們人生的終極目的。這種價值觀、人生觀無疑是可悲的功利主義價值觀、人生觀。這才是小說所展示的鄉鎮政治生態霧霾化的觀念根源所在。如果說像江良平書記、趙啟明鎮長等汲汲于謀權升職的話,那么對于汪河村、杜灣村村民而言,想要的也無非是從鎮政府手中多謀求一點征地補償款而已。這就是整個社會的金錢崇拜、權力崇拜的彌漫性霧霾。
從集權體制導致的道德倫理后果來看,趙啟明的三次頂包事件顯示了善惡顛倒的混沌狀態。雖然小說是以輕喜劇的方式展示趙啟明的三次頂包事件,沒有呈現出鮮明的社會批判、道德批判色彩。但讀者還是可以從中看出,在鄉鎮、縣級基層的集權政治中,擁有更大權力的領導人往往會造成更大的惡。例如黃林鎮謝書記間接導致許多農民的血汗錢被騙,河口鎮蔣書記直接違法占用基本農田,城關鎮江良平書記好大喜功盲目征地擴大食品工業園導致農民失地,等等,都是顯著例子。趙啟明三次頂包中,無論是作為當事人的鎮黨委書記,還是主管的縣委領導,明明都知道事情的原委,但還是讓趙啟明當了替罪羊。對于他們而言,所謂的是非曲直并不重要,事實真相也不重要,原則也可以棄若敝履,重要的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摸著石頭過河,是與時俱進,是人情考量,是現實利益得失的算計。
因此,趙啟明的三次頂包事件,只能發生在集權體制主宰的人情化社會里。如果換在民主法治健全的社會,這種頂包事件就是不可想象的違法違紀行為。要避免這種頂包事件,也只能建立健全民主與法治,把人治社會變成法治發生,讓前現代的人情化社會蛻變成現代性的契約社會。

《鄭局廷中篇小說選·眼緣》
理解了趙啟明的頂包事件,我們可以再看看趙啟明這個人物形象。小說中,作為鄉鎮基層干部的趙啟明形象塑造得還是比較生動的。相對于那些剛愎自用、大肆集權、浮夸吹噓的鎮黨委書記而言,趙啟明這個鎮長還是比較具有反思精神的。例如他對江良平的獨斷專行及一把手的集權體制,就頗有微詞。而且他還不是那種表里不一的偽君子式人物,他對上級領導就非常信任。他第一次給黃林鎮謝林仿書記頂包受處分后,“他堅信:縣委書記能夠坐上那個寶座,對于干部不會偏心到哪去。他那么做,肯定有他的政治考量和全盤運籌。何況,自己三十出頭,吃點虧受點屈在升遷上打下盹算不得什么,今后有的是趕本追擊的時間。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吃虧能養德,忍耐能養心。’再說啦,上天是公平的,你吃了虧,他會瞅準機會想方設法為你抹平。”后來當他得知原來是吳遠揚為了擊敗競爭對手江良平,才發動他在汪河村的親戚去大規模信訪的,他就非常反感,他認為要升職也應該陽光操作,公平競爭,不能背后搞些小動作。當老同學周亞倩要拉攏他,甚至許諾他升任鎮黨委書記,他居然慨然拒絕,他說:“不是我絕情絕意,而是我向來只幫光明正大行事磊落之人。如果我助紂為虐,幫那些專在背后搞陰謀詭計之流,豈不污沒了我的善良?”這也表明趙啟明的人格立場。
不過,說實話,趙啟明在本質上和江良平、吳遠揚等人沒有差別,都是把升職謀求權力當作人生的終極目的的功利之人,只不過是江良平、吳遠揚等人可以撕開臉面、大搞陰謀詭計以達成目的,而趙啟明卻認為應該“陽光操作,公平競爭”而已。最后,當縣委領導決定讓他到新疆去掛職副縣長時,他就說“謝謝領導還記得我。”他眼前發霧,眼角潮濕,有些喜極而泣。說到底,趙啟明是不可能對既有的權力體制做出真正有力的反思的。小說曾寫到他三次頂包后被人誤解、嘲笑時的自我辯解:“當別人都認為你做得不對時,你對你自認為‘正確’的決定該打一個大大的問號了。回首自己的三次‘頂包’,第一次是無可奈何地頂替,第二次是心甘情愿地接受,第三次是義不容辭地承擔。一切似乎是天意注定,讓你無法回避難以逃脫。難道我錯了嗎?我何錯之有?”是啊,趙啟明三次頂包,何錯之有?他三次頂包,讓三位書記順利晉升,只不過自己當了近十年的鎮長,沒有升職,受了損失,這不是損己利人的奉獻精神嗎?這不是應該歌頌的美好善行嗎?趙啟明的頂包行為,表面上看是一種善行,其實卻是集權體制順利運行的一種潤滑劑。
最后再簡要談談該小說的藝術特色。該小說主要圍繞著趙啟明的第三次頂包事件展開,把他第一次、第二次頂包事件以插敘的方式簡要回顧,線索分明,敘事曲折,沖突鮮明,一環緊扣一環,極富閱讀的趣味性。而且幾個主要人物,如趙啟明、江良平、黃秋生等人,性格都比較鮮明,富有生活氣息。整體上看,《頂包》是一部富有強烈的現實關懷精神、富有藝術魅力和閱讀趣味的輕喜劇式的好小說。
汪樹東,文學博士,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