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靜
(山東大學 山東 濟南 250100)
莫言“高密東北鄉”與蕭紅“呼蘭河”之比較研究
李 靜
(山東大學 山東 濟南 250100)
關于故鄉,不同作家有不同的書寫方式。對于莫言來說,是高密東北鄉,對于蕭紅來說是呼蘭河。二人對故鄉又愛又恨,即便逃離故鄉,但是精神上仍然不能隔斷故鄉的牽絆,所以才有了文學上的故鄉題材創造,可以說是一種精神上的彌補。本文將從三個方面來探究兩位作者對于故鄉書寫的異同。第一章是文學世界的“故鄉”,第二章是書寫“故鄉”的內容,最后一章主要是對于“故鄉”呈現的生命狀態的反思,探究其中的作者深意。
莫言;高密東北鄉;蕭紅;呼蘭河;故鄉
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地理與人文之間總是有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因此在文學史上就呈現出一種獨特的現象:基于“現實”與“虛構”之間、基于“回憶”與“想象”之間的“故鄉”書寫,地理模式都化為一種作家身份的象征。莫言有“高密東北鄉”,蕭紅有“呼蘭河”,他們都為自己豎起了鮮明的旗幟。同樣是書寫故鄉,蕭紅更側重于回憶的真實,莫言更側重于想象的虛構;同樣是國民精神的思考,蕭紅更側重于啟蒙,莫言更側重于尋根。莫言與蕭紅都或多或少地繼承了魯迅傳統,都給予深刻的國民精神與文化的批判和思考等。
故鄉敘事也“成全”了作家的一種“回歸”,不僅是個體生命的回歸,還是精神文化的回歸。莫言在《會唱歌的墻》中說:“我的寫作是尋找失去的故鄉,因為我的童年生活的地方就是我的故鄉。作家的故鄉不僅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童年乃至青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蕭紅在寫自己老家故事時表示:“我感到了大歡喜”,“創作得很快,有趣味。”可以見得在創作文學世界里的“故鄉”時,蕭紅和莫言都深深扎根于生活世界里的“故鄉”,并非簡單的還原,而是“添油加醋”釀制了獨特的文學地理文學概念。
(一)地理概念與文學概念
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可以說已經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在地理學的意義上,高密東北鄉是膠州平原上的一個小鎮,面積小,影響低。”的確,高密是一個承載著歷史和歲月的普通縣城,而從文學上來講,高密已經變成了莫言筆下的超驗的文學王國,是高密又不完全是高密。莫言自己也說,這高密東北鄉實際上是基于故鄉高密的文學發明。從《白狗秋千架》開始,莫言第一次提出了高密東北鄉這一概念,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成為莫言源源不斷的創作源泉。《十三步》和《九歌》等作品雖然依靠的還是童年經驗,但是對高密東北鄉的概念有些模糊。到《豐乳肥臀》,再一次明確地把高密東北鄉作為創作背景,書寫了一個地區的變遷。而最具有代表性的應該是《紅高粱家族》,為高密東北鄉染上了鮮明的特征。而在《紅蝗》的后記里,莫言明確提到,他寫的高密鄉是文學性的,實際并不存在。他認為:“作家在開始創作的時候是尋找故鄉,然后是回到故鄉,最后是超越故鄉——超越故鄉時一個非常艱難的寫作過程。”但顯然莫言充分汲取了地理高密的精髓,并化為文學高密的素材,在此基礎上創造了一個獨屬于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就如王德威所說,“莫言以高密東北鄉為中心,所輻輳出的紅高粱族裔傳奇,因此看成為當代大陸小說提供了最重要的一所歷史空間。”
蕭紅的“呼蘭河”更偏向于自敘傳式的描寫,很大程度上真實再現了呼蘭河的昔日場景。從地理概念上說,呼蘭河是哈爾濱以北30公里左右的一個小縣城,位于呼蘭河北岸,有著東北地理的特征,寒冷而廣袤。從文學概念上說,呼蘭河是蕭紅的故鄉,是童年記憶,是樂園,是生死場。“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并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集中了全城的精華。”蕭紅的《呼蘭河傳》自不必說,《生死場》《小城三月》等作品基本上都是以呼蘭河作為背景來寫的,可以說呼蘭河成全了蕭紅的創作天賦,而蕭紅也為呼蘭河涂上了萬丈白雪里的“一抹紅”。
(二)意境色彩與情感基調
莫言說:“我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熱愛,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仇恨,長大后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我終于悟到: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基于這種既留戀又審視的感情基調,莫言對于高密東北鄉的書寫大開大合,濃墨重彩,熱烈而荒誕,多用一些高密代表性事物作為作品中常出現的意象,比如紅高粱、酒、茂腔、剪紙等等,都是一些大紅大綠并且充滿高密特色,不悲不苦,只覺得過癮,痛快。莫言曾說:“高密民間藝術、民間文化伴隨著我成長,我從小耳濡目染這些文化元素,當我拿起筆來進行文學創作的時候,這些民間文化元素就不可避免地進入了我的小說,也影響了甚至決定了我的作品的藝術風格。”高密茂腔對《檀香刑》寫作有深刻的影響。“紅高粱”是莫言最常用的一個意象,其蘊含著作者的深意。
蕭紅相比于莫言來說,鄉土書寫有著不加克制的感傷和濃郁的“鄉愁”。祖父和后花園給了幼年蕭紅一個自由無慮的空間,讓她可以以一種任性自在的眼光看待一切。而失去了這一切美好之后,鄉愁便產生了。尤其《呼蘭河傳》的《尾聲》筆調淡淡的,但是一字一句都讓人眼中發酸:“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我生的時候,祖父已六十多歲,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了。祖父已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大概與她的身世有關,她善用“荒涼”的意象,比如“嚴冬”“雪”“黃昏”“泥坑”等等,并且她在《呼蘭河傳》中有好幾處重復寫“我家是很荒涼的”、“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這是蕭紅的特色所在,就是在平平靜靜的敘述當中,心生酸楚和涼意,有種“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的感覺。
(三)書寫技巧與結構特征
莫言坦陳,在創建自己的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的過程中,福克納和馬爾克斯給了他重要的啟發,使他明白了一個作家必須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方。在確立這個文學領域時,必不可少的是要有自己的書寫技巧。莫言善用多條線索共同推進,構成互文性,或者喜歡用多個敘述主體,構成復調形式,并且文體多樣,頗具實驗性。《酒國》 《紅高粱家族》《蛙》《豐乳肥臀》等等幾乎各有新的探索。
而蕭紅的“呼蘭河”書寫技巧性并不是那么刻意,她有自己的風格和追求。她反對模式化和典型化寫作,努力創造自己的小說詩學,一度被稱為“蕭紅體”。她有自己的一套小說理論,她說:“在藝術上是沒有什么高峰的。一個有出息的作家,在創作上應該走自己的路。”最具代表性的是《呼蘭河傳》,整部小說沒有中心情節與主角人物,呼蘭小城好像才是小說的主角,并且它沒有強烈的結構概念和緊湊的情節設置,好像一部自敘傳,帶有散文化和詩化特征。所以魯迅高度評價說:“細致的觀察,越軌的筆致”。
地域文化特征不僅對作家的性格和氣質的形成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成為心理結構的獨特組成部分,而且對于創作過程中的審美經驗也有重要作用,例如文學題材的選擇、人物形象的塑造、創作動因的形成等。
(一)兒童視角
“兒童視角極大豐富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文學表現力。”莫言和蕭紅獨特的兒童視角主要表現為:
第一,時空的斷裂化和混亂化。由于兒童還未形成對事物把握的完整性和清晰性,所以在觀察和表達事物時,難免不夠理性。蕭紅在《呼蘭河傳》中說:“一抬頭看見了一個黃瓜長大了,跑過去摘下來,我又去吃黃瓜了……”這種兒童視角,造成一種散漫視點,對時空有一種消解和破壞,并且表現了兒童特有的天真爛漫,從內而外地展現出一種散文化和詩化的抒情特征。而莫言多用兒童作為第一人稱敘事,而且他善于用一種荒誕的技巧造成時空的破碎。蕭紅和莫言的兒童視角造成時空劃分的模糊效果,使時空秩序和理性邏輯被切割,好像有一種“拒絕長大”的追求,來表達對成人世界的不滿和抵抗。
第二,聲部的對話式和復調式。蕭紅的《呼蘭河傳》采用了成人話語與兒童話語的結合,文中以“我”這個孩子的口吻講述故事,有著兒童獨特的視點和感受,關注生命狀態,展現一種大悲憫情懷。而莫言的復調與對話機制運用得更是瘋狂,比如《紅高粱家族》的“我”是小說主人公的孫子,《生死疲勞》中的講述者是通過兩個人的對話來完成的……這樣就造成一種多聲部的共鳴,在荒誕和嘈雜中撞擊出別樣的聲音,這符合一個“講故事的人”對于講故事的迫切渴望。
第三,表達的主觀性和重復性。莫言的《生死疲勞》就用了“重復”,通過“六道輪回”來反復一種生死輪回的命題。看上去荒誕,實際上蘊含了作者的深意,他只不過是用了一種“開玩笑”的方式“認真”地講著話。蕭紅的《呼蘭河傳》很直接,她重復著一句話:“我家是荒涼的”和“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從而以孩子的口吻,用了一種強調的方式來宣泄一種歷史變遷、美好易逝的傷感情緒。
(二)性欲書寫
馬斯洛理論把需求分為五個層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尊重和自我實現。所以性愛描寫在人性描寫的大書里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可能與高密鄉純樸開放的民風有關,莫言在《酒國》《生死疲勞》《蛙》《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等作品中多有性愛的描寫,既有些動物本能的滿足,也有很多愛情的成分,他很看重并區分這種有愛的性欲和無愛的性欲。童年經歷深深影響了蕭紅性格的形成,既有直爽,也不乏敏感,所以她能夠很好地感觸到生活中的細節處。蕭紅的《生死場》著意于性欲的盲目、丑陋、粗鄙、無意義。她筆下被性本能操控的人們,生命呈現出一種殘酷和野蠻的狀態,比如金枝在懷孕中,成業依然對她施行性行為。蕭紅通過這樣一種落后、愚昧的生活狀態,在悲劇色彩中來達到思想啟蒙的效果,莫言則偏重于對性本能的肯定,對愛的張揚,以此追求一種生活的快感。
(三)生育經驗
莫言和蕭紅的作品中都有很多生育場面的描寫。對此,蕭紅是有親身體驗的,很大程度上她是為了抒發自己的痛苦;而莫言對生育場面的描寫,基本上是基于一種經驗的想象,多是出于對生命和社會的思考。尤其《豐乳肥臀》中,莫言把上官魯氏和上官驢的生育過程放在同一時刻,并且都難產,可是,戰亂年代上官家更關注的卻是驢的命運。這樣人與動物兩相對比,形成了鮮明的諷刺效果。《蛙》中更是揭示了揭示了一個新的原罪故事:代孕制度下生母在精神上所承受的罪惡感。蕭紅《生死場》既寫了動物的生育,“房后草堆上,狗仔哪里生產。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經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還寫了人的生育,并且將標題命為“刑罰的日子”。蕭紅對于生育疼痛是有切身經歷的,她把這種經歷用在了呼蘭河的“生育場”描寫中,悲劇色彩濃厚。
(四)生死輪回
生死主題是莫言和蕭紅作品中常見的表現領域,莫言的《紅高粱家族》注重對“生”的追求,個體生命不再是單純地追求溫飽的滿足,而是在意精神上的追求,擺脫動物化的野蠻和盲目狀態,贊美原始生命力的野性和真實。在《生死疲勞》中更是有著對“生死”的獨特思考,他通過“六道輪回”的方式,將人與動物交替來寫,通過六生六死的磨礪,完成人性的回歸,是對種的退化的深刻反思。而蕭紅不同的是,她表現的不是生的價值,而是生的形式。魯迅給《生死場》作序,將其主題概括為“北方人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生死場》中的人,掙扎著生,對抗著死,本能地為著活著而活著,其生命意義甚至降低到動物性的生存狀態。蕭紅的生死觀不僅有本土風俗傳統的影響,而且也有佛教、基督教的影響。蕭紅對這種生死觀給予悲嘆和同情,也像陳思和說蕭紅:“她自小接受的家鄉民間文化與個人豐富的生活經歷,抵消了理性上對自己家鄉和這一生活方式的批判。······她更大程度上是不斷地在認同和強化這些生存法則。”
魯迅說,鄉土文學是僑寓在城市的知識分子在面對現代化時產生的鄉愁。對于蕭紅來說,她自從離開呼蘭河,她輾轉青島、上海、武漢、重慶、香港等地,一直是一種“從異鄉到異鄉”的狀態,沒有歸屬感,所以呼蘭河的童年記憶是她內心最美好的執念和對于人性最初的印象。她逃離了家鄉,但是家鄉卻是她最根本的牽掛。就是這樣一種鄉愁之感,讓蕭紅始終沒有擺脫呼蘭河給予她的一切,她就地取材,描寫單調古舊生活方式里的國民,或善良,或殘忍,或冷漠,或麻木,表達著生命原始的悲涼,有著對人生意義的終極追問。
莫言則是以一種近距離的方式來重新審視高密東北鄉,也不疏遠,也不居高臨下。在最初,他恨他的故鄉。仇恨沉淀在《白溝秋千架》里,也有逃離的慶幸。很快,他的感情發生了變化:“但是三年后,當我重新踏上故鄉的土地時,我的心中卻是那樣的激動。”他更像是一個老者,把所見所聞的故事細細講給后來人。
莫言經歷了新中國的重大歷史時期,見證了現代物質文明變化以及人性的退化。而蕭紅深受五四尤其魯迅先生的影響,關注舊中國國民的封閉愚昧的生存狀態,連同她童年樂園“呼蘭河”也承載著悲劇。都借故鄉言事,不同的是,莫言注重對原始生命力的張揚與肯定來表達對現代文明的審視和批判,相反的,蕭紅則是通過對原始的蠻荒的生命狀態的批判來達到啟蒙的效果。
故鄉,往往成為作家的精神世界,是一個心理情結,一個想象空間。蕭紅的思考方式比較冷峻,像東北特有的嚴寒,這與她的身世有關,尤其是父親的冷漠與祖父的溫暖形成對峙兩方影響著她最初對于世界的感知,她靜靜地觀察著呼蘭河的人和物,感受其中的世態炎涼與時過境遷。莫言的思考方式顯得熱烈,像高密的野性,饑餓、歧視和孤單曾是他童年生活的三個關鍵詞,他從自身的童年經歷中提煉生活的戲劇。
莫言發明的“高密東北鄉”和蕭紅書寫的“呼蘭河”都是中國大社會大歷史的縮影,各有特色,都在不同程度上都在反映著中國的社會歷史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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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1992-),女,漢族,山東濰坊高密,文學碩士,山東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