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寬蓉
(鎮江高等專科學校 人文與旅游學院,江蘇 鎮江 212003)
城市化進程中鄉土敘事的策略變遷
經寬蓉
(鎮江高等專科學校 人文與旅游學院,江蘇 鎮江 212003)
城市化進程是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全面轉型的必然過程,它的發生,不僅從地域、結構等物質條件方面改變農村,更深層次的是改變了農村的生活方式,從而產生精神上價值觀念的變遷。在這歷史性的變革當中,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農民經歷著轉型和新生,這期間也有辛酸與陳腐。這為當下的鄉土敘事提供了廣大的空間。
城市化進程;鄉土敘事;策略變遷
鄉土文學自“五四”以來作為中國文學的重要樣式之一,從誕生以來就秉持著現實主義的品格,理性地敘述著中國大地的變遷。鄉土敘事在情感表達方面,一直保持兩種觀念,其一是通過對鄉土敘事細致的刻畫,表達刻骨銘心的懷念之情,以及對鄉土無限愜意生活的向往;其二就是對始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鄉土落后和愚昧的批判。
城市化進程是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全面轉型的必然過程,它的發生,不僅從地域、結構等物質條件方面改變農村,更深層次的是因為城市化進程,改變了農村的生活方式,從而產生精神上價值觀念的變遷。在這歷史性的變革當中,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農民經歷著轉型和新生,這期間也有辛酸與陳腐。這為當下的鄉土敘事提供了廣大的空間。
中國現代化的發展以及城市化進程的影響,農耕文明在我們這個年代已經退至邊緣,關于城市與鄉村,往往被簡化為文明與愚昧的沖突從而使作家獲得自身敘述的完滿,很多當代作家避開了鄉土社會完全可能會有的復雜矛盾,顯得過于理想化。現實的鄉土世界,有沒有一些作家描述的溫馨、純樸,這是值得我們反思的。城市化對農村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大量農村勞動力涌入城市,而留在農村的是一些老人、婦女和兒童,進入城市的農民工,農村固有的觀念與城市體制格格不入,想真正融入城市并不容易,在物質上或精神上處于困境之中,感到失落與彷徨。而留守在鄉村的老人、婦女和兒童,由于家庭中堅力量的缺失,鄉村原有的面貌與精神都發生了改變。傳統的土地觀念、道德觀念和倫理價值被異質的價值所取代,這些都意味著中國農村進入了一個轉型發展新階段。作家們作為當代知識分子,承擔著記載社會變革的重任,鄉土敘事也跟隨著社會變革的步伐,藝術觀念有了突破,新的敘述內容和敘事形態也應運而生[]134。
幾千年來,中國農民的生活方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個時間的片段都是在同泥土、汗水、勞作、耕種的交流中留下的,是勞作與休息間與牲口的交流,與農具的相伴留下的。隨著城市化進程的發展,越來越多的農村青壯年離開家鄉進入城市,希望在城市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于是,鄉村“留守老人”“留守孩子”問題越來越嚴重,農民走出鄉村后,留下的是一處處日見凋敝、荒涼的家園,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勞動力缺失,土地荒廢,再也沒有以前繁茂的景象。
在李銳的農具系列小說中,通過寫農具,我們可以看到農村的日益荒涼。對于小說中的老人來講,農具是有生命的老伙伴,這些伙伴陪伴老人一起勞作,即使不小心傷害老人的身體,卻依然對其感情深厚,對于老人們來說,農具不僅可以撫摸,還可以交流,是有生命和感情的,農具陪伴老人從壯年到衰老。在《殘耱》中,李銳描述了這樣的場景,在漫天飛舞黃土的地里,只有漸漸老去的老人和他的兩個老伙伴,一頭黑騾子和一具壞了的耱。李銳是這樣刻畫老人的,老人感到自己的無助,感到了自己與現實的不合,感到了老人曾經一直固守的東西在慢慢消散,李銳讓讀者跟隨老人的眼淚和悲傷,體會到了城市化進程中農村的荒涼。
荒涼源于人們對農村原有生活方式的逃離,源于對傳統農具的背棄。家園的廢棄導致了田園情趣的消失,李銳在小說中多處描述這樣的場景,炊煙、瓦房、樹林、小河,這些原本可以構成田園詩中美輪美奐的景象,可是這里的基調卻是悲涼的、荒蕪的,原本應該怡然自得的鄉間美景在主人公心里已經成為過去[]216。
鄉村的荒蕪還源于老人們的去世,這些老人不僅僅是村里的鄉親,更是自己過去歲月的見證者,過去的村莊十分熱鬧,老人的去世使鄉村變得越來越冷清,沒有他們,走進城里的年輕人便慢慢和村莊減少聯系,越來越少回到村里,以往發生的事情,對于年輕人來說,有時候都難以分辨到底是夢還是現實。
賈平凹是農民的兒子,他對鄉土有著難以割舍的眷戀。在他幾十年的寫作生涯中,始終用冷靜、客觀的筆觸記錄發生在中國大地上農村的事、農村的人。他的長篇小說《秦腔》是他對中國最后的鄉土所發出的“廢鄉”式的哀鳴。小說中,賈平凹運用樸實的陜西方言,通過細碎的鄉村日常生活場景,展示了城市化進程中鄉村悲喜交加的生活圖景。
賈平凹首先站在理性的立場,肯定了城市化進程發生的歷史必然性。在小說中,他站在客觀的角度,描述了鄉村走向城鎮化的過程中,傳統與現代兩種經濟方式發生的微妙變化。農民進城成為打工者,解決了農村剩余勞動力的問題。清風街修了312國道,交通的便利,為偏僻的山村帶來了新鮮事物與資訊,帶來了經濟的繁榮,使商品流通更為便捷,同時慢慢打破了清風街固有的單一的經濟模式,使得更為活躍而多元的商品經濟在山村流行。在這場變革中,清風街悄無聲息地發生著改變,更多了些現代化的生活場景。
面對鄉村走向城鎮化的必然趨勢,這期間確實給農村經濟帶來了發展,賈平凹也冷靜進行著思考,他感到更多的是焦慮和不安。在這場大變革中,農村的一切充滿生機,可是一切又都混亂著、轉變著。農村再也沒有以往的寧靜與安詳,農民在解決了溫飽問題之后又出現了更多令人擔憂的事情,現代經濟發展模式,改變了傳統的農村經營模式,甚至破壞了原本的農業生產。清風街修了條312國道,開了新的農貿市場,卻因此破壞了幾十畝良田和果林,代價也是相當大的,當年土地承包的受益人卻在這場變革中承受巨大的痛苦,因為改革犧牲了他們的利益,在這種情形下,農民開始無奈地放棄土地,帶著惶恐與悲傷進入城市,希冀在城市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村里壯年的出走,使得鄉村勞動力缺失,剩下的都是婦女、兒童和老人,良田開始荒廢。小說中夏天智去世時,村里竟然找不到壯漢抬棺,而進入城市的鄉村人,往往在城市從事最為艱苦的工作,生活在城市的邊緣,是城市最為弱勢的群體。與此同時,鄉村中貧富兩極分化的現象也愈演愈烈。在《秦腔》中,賈平凹通過深刻的農村體悟,展現了20世紀90年代后中國農村在經歷城市化過程中發生的極為真實的場景,鄉村在走向城鎮化的過程中,一方面有著誘人的前景,一方面卻承受著痛苦,在這場變革中,古老、寧靜的鄉村已經漸行漸遠[]247。
王安憶的小說《上種紅菱下種藕》也是她無奈地為逝去的“鄉土中國”唱的一支哀婉的挽歌。小說以散漫的筆觸寫了一個名叫華舍的小鎮發生的故事,原本和諧、寧靜的小鎮,在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下,變得越來越雜亂與陌生。村莊荒蕪、老屋雜草叢生,原本清澈的河塘變成了污水溝,所有的一切都昭示了城市化進程中鄉村文化形態的改變。
中國城鎮化的腳步使鄉村不僅在物質的層面上有很大的變遷,使得生產方式和生存狀態發生很大的變化,更深刻的是,在鄉村走向城鎮化的過程中,農村人的思維觀念和價值體系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甚至是重構,幾千年來鄉村式的思維與傳統文明在歷史洪流的撞擊下顯得不合時宜。使得20世紀90年代以來,很多厭倦城市、回望鄉土的鄉土敘述者對曾經癡迷的精神家園重新審視,更客觀地重新認識現代的鄉土,因為親近土地,才更深刻地認識土地。
賈平凹的《秦腔》可謂他對鄉土中國的再度審視與重構,小說以瘋子引生為視角全方位地關注故鄉,以夏氏家族為描寫對象,通過對秦腔這一傳統文藝形式傳承的描寫,展現了清風街這個小鎮在城市化過程中,受到現代文明洗禮,生活改變的方方面面,表達了賈平凹對現代鄉村深切的關懷。“秦腔”這一鄉村傳統文化的代表,在時代發展過程中,艱難地傳承,它不能再作為藝術而存在,僅僅成為現代人謀生的一種手段。像夏天智、夏天義這些鄉村傳統文化與秩序的守護者,結局是帶著固守的傳統觀念被埋葬于黃土之中。《秦腔》呈現了傳統鄉村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不僅是鄉人思想觀念和生存方式的改變,幾千年來的傳統道義與鄉間民俗也發生了可怕的斷裂。孝道是中華文明的傳統道義,在小說中意識卻日益淡薄,夏天義有五個兒子,可兒子間相互推諉,甚至有的公然表示不愿贍養父母;清風街的女子進城打工成為賣淫女,回村卻毫無羞恥感,在小鎮私通也是相當普遍,清風街上新建的酒樓里還出現了三陪女;鄰里之間原本是那么和睦,現在卻為了蠅頭小利打得頭破血流。在這樣紛雜混亂的文化景象中,賈平凹算是為古老的農業傳統文化奏響了一支哀曲,讓我們在憧憬現代文明的同時,為傳統農業文明的頹敗感到無奈與惆悵。
社會轉型期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之間的沖突和碰撞,使得中國人普遍產生無歸屬感的心理,審視城市、回望鄉土、再審視鄉土,這是作家心靈探索的軌跡,他們在城與鄉之間掙扎著、尋找著。劉玉棟,一位現居于城市而生于魯北平原鄉村的作家,對鄉村有著特別的感悟,在他的“齊周霧村”系列小說中,展示給我們的不僅是鄉村的溫暖,也是現代鄉村的現實。
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魯迅作為鄉土文學的開路者,就以啟蒙者的姿態將目光投向經歷現代化進程的鄉土中國,他把筆觸伸向傳統與現代轉變期間的精神領域,希望改造國民劣根性。鄉土文學發展至今,依然沒能擺脫陳腐的封建文化禁錮,鄉人在權勢與暴力的奴役下又奴役著別人。在《霧似的村莊》中,汝東是一位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英雄團長,戰功顯赫,為了回到日思夜想的故鄉,他放棄了大好前程,假裝生病離開了部隊,可是當他脫掉那身帶給他榮譽的軍裝,慈眉善目地回到家鄉時,迎接他的卻是無窮的嘲諷與譏笑,家鄉不接納他,甚至不接納他的兒女,兒女們在歧視中長大,女兒和外來的知青私奔了,二兒子在貧窮中生病去世,小兒子忍辱負重考上大學卻再也不想回鄉,只有大兒子乃木賣藝維持生計陪著他,可是乃木雙目失明,最終還是受不了鄉人的侮辱,自縊身亡,這一切徹底毀滅了汝東對家鄉的念想,汝東最終離開了齊周霧村,古樸的鄉村也許只是存在于他的夢里,現實的鄉村世故得讓人心痛。
人心向善,然而在現實生活面前,善良的人性有時又脆弱不堪;無權無勢的鄉民是暴虐權力的受害者,有時他們又不自覺地淪為權勢人物的幫閑,為他們推波助瀾。《干燥的季節》中養魚人王喜祥的父親因為對鎮里收修路的集資款發了幾句牢騷,就被催款隊打傷而中風,一個身強力壯的屠夫變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癱子,然而這并沒有擊碎王喜祥對權利擁有者的幻想,當他的魚塘要起魚的時候,他急急忙忙為村長送上第一桶魚,是村人對他魚塘的哄搶和村長兒子對他當眾的侮辱毆打激醒了他,從此,村里多了一個眼放兇光的屠夫,少了一個溫和善良的養魚人。
現實的鄉村,鄉人畏懼權貴卻又依附權貴,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金錢崇拜成為鄉村另一精神痼疾。《苦夏》里的馬東,曾經因為盜竊入獄幾年,可是出來后干了幾年外貿,竟然暴富,回鄉后當上了村長,村里人為了跟他發財,不僅沒有追究他的過去,當年檢舉他的同伴也來討好、巴結他,甚至無視他與妻子的不倫之情。《鄉村夜》中那位孫子,小小年紀退學回家,與同伙攔路搶劫,認為這樣來錢比較快,最后竟去搶開小賣鋪爺爺的錢匣子。如此可見,金錢已經腐蝕了鄉人的心靈,金錢甚至打敗了親情,將中國幾千年來的倫理道德觀念打得岌岌可危[]13。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腳步,鄉土敘事在歷史的演進中,敏銳地發現鄉土世界的改變,從內容到精神,突破了中國鄉土文學原有的敘事策略,將敘事領域擴展到“農民進城”和鄉土世界的精神領域,顛覆了傳統農民的形象,從而實現了自身的轉型和變遷。
故鄉,一直以來都是我們超越現實安放靈魂的地方,我們的血液中流淌著故鄉的血,它是我們的母親。鄉土,是人類永遠的精神家園。故鄉在經歷城市化的進程中,遭遇困難,鄉民在這歷史性的變革中,也經歷著無奈與辛酸,我們應該帶著悲憫之心深刻認識與反省,帶著它走出困境,而不是譏諷與嘲笑,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根系鄉土,鄉村是每個中國人的精神故鄉。鄉土敘述者正是用他們的鄉土小說,清醒、深刻地認識當下鄉村,有感動也有惶惑。
[1] 丁 帆.中國鄉土小說史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責任編輯 袁培堯]
2017-03-17
經寬蓉(1983- ),女,回族,江蘇鎮江人,鎮江高等專科學校講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I207.42
A
1671-8127(2017)04-003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