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離我最近的那顆星

黃慧

忽然想她了。她是我的表姐，大我兩個月。所以我一直只肯叫她的名字，陳萍。普通而毫無新意，從小她就對它不滿意，她給自己起過很多美麗的名字，但是直到現在，她依然叫陳萍。

她在沿海小城開了家服裝加工廠，生意不錯，老家的父母都以她為驕傲。她的工廠還要進一步擴大，她甚至和外國人做起了生意。她笑聲響亮，口頭禪總是，我現在后悔死了，英語這么差……語氣里卻是忍不住的得意。

我們相隔千里，卻一直好得像從未分開過。她總是攛掇我過去玩，我則在電腦視頻里向她炫耀我新創的麻辣菜式。我們是如此相似，從小熱衷于幻想，熱愛美食。卻又有很大的不同，我內斂，她活潑，她畫得一手好畫，自己設計服裝，從不掩飾自信。

那時年少，當她豪氣萬丈地潑灑丹青時，我則默默在素白紙上書寫青春心事。雖然不常見面，一相見，便永遠有說不完的話。除了姐妹情誼，更有一種默契和心意相通，我們像是可以照見彼此的兩顆星，即使后來她在異鄉，我依然覺得，她是離我最近的那顆星。

20歲，我盼望著一場大雪，空中的小雪落到地上就化了，但這樣的失望很快被她歸來的喜悅淹沒。她回老家過年，特意花了兩天時間，畫了一幅得意的作品，作為新年禮物送給我。上面是梅蘭竹菊四君子。她開玩笑道：“為了它，手都凍僵了，收好，等我成了名，它可值錢了。”

她一雙手當真凍得通紅，雙眸明亮含笑。她把我當成了她的知音。從此，她的畫伴我一路漂泊，舊了泛黃了，還是不舍得丟。

她不僅有夢想，更有勇氣付諸行動，她要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哪怕會有些冒險，她不僅學繪畫，還學服裝設計，還拼命工作，她永遠在電話里笑得那么開心，聽不出一絲疲憊。不過幾年，她居然成功了。

受她的影響，有一段時間我也迷上了服裝設計，她知道后很高興，極力勸我去那座城市，和她一起奮斗。她甚至開始幫我聯系不錯的服裝學校。我考慮了幾天，還是離不開家鄉熟悉的一切。她很失落，淡淡地說，那樣也好。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她是多么盼望我去，一個人在他鄉，心底多少有些孤獨吧。

我在家鄉的服裝學校報了名，上網或打電話時，陳萍也告訴了我許多經驗和心得。還寄來了她從前買的書。她樂呵呵地說，“雖然我們不在一個地方，但是有共同的想法和人生目標，不談前因后果，加油，再加油！”

她一直是樂天派，總是能感染到我，哪怕隔了萬水千山。有時候，為了一個問題我打電話給她，電話那邊聽見機器的轟鳴聲，她說話的聲音也很大，很興奮，她一邊指揮工人做事，一邊耐心給我講解，想象到她的加工廠里熱火朝天的景象，我簡直有些崇拜她了。

陳萍常常念叨沿海的食物偏甜，吃多了會膩，而且她都長胖了，我忍不住笑她，“胖才有福，才像老板。”她幽怨地說：“幸災樂禍。”

那年，我親自做了幾罐豆瓣醬，不動聲色地寄了兩罐過去，為了這件事，她感激了我整整一個禮拜。有時我故意對她說：“陳萍，昨天我們又吃水煮魚和干鍋排骨了。”未說完就被她的笑聲打斷，“呵，學得怎樣了？我新設計了一款婚紗，你呢？”

她總有辦法氣我，但是連斗氣和拌嘴，都帶著熱鬧和溫馨的氣息。

她仿佛是一顆璀璨的明星，那么亮，我努力追隨著她的腳步，只要有她，我便不會松懈。

可是不久，我卻戀愛了。我忽略了所有現實，只是沉醉于那個人眼中的迷人神彩。我的戀愛才開始就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對，他們對我說那個男孩是騙你的，他一無所有，他們認為我做著危險而不切實際的夢幻，既是對自己不負責，也傷害了大家。

那段時間我非常苦悶，不知何去何從。雖然陳萍遠在外地，工作又很忙，我卻總忍不住給她打電話，向她訴苦。陳萍勸我，“我不知道這件事是對是錯，但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堅持，要么放棄，你唯一應該學會的只有勇敢。”

我被她一語點醒，也許我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是想要一個人和我站在一起。因為我常常缺乏勇氣，在進退間難以抽身，我想取悅所有人，這恰恰是最大的不現實。

后來，我和男友準備做點小生意，想奮斗出一番成績，證明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我們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也還差幾萬塊錢，家里是不能說的，我試著撥通了陳萍的電話，支吾著講明。陳萍沉默片刻，說，“下午我還要見重要的客戶，明天再說好不好？”

我的心里頓時充滿了失落，甚至后悔向她開口借錢。難道金錢真的可以測試出人心嗎？我以為她完全懂我和我的愛情，卻忘記了她不僅是我的姐妹，更是一個聰明的商人。我不是不能理解她的猶豫，而是接受不了那種忽然生疏了的，說不出口的尷尬感覺。

想不到當天晚上，她就打來電話，問我要銀行賬號，她依舊爽朗地笑。說：“既然你要冒險，我也陪你一起冒險，誰讓我是姐姐呢。什么我都趕在你前面，偏偏交男朋友比不過你。”

剛才還雙眼濕潤的我，傾刻間破啼為笑，想感激卻忍不住罵她，“你真想熬成齊天大圣啊。”

我們靠自己的努力，克服種種困難，小小地賺了一筆，但對我們來說已是天大的喜訊了，家人也不再反對。直到現在，老公還常在我面前說，你那個表姐，真講義氣。

是的，她了解我如同我了解她，我們一起長大，分享彼此的快樂和秘密，我們天各一方，還是如從前一般親密無間。

不久，陳萍也談戀愛了，對方是她的生意伙伴，也和她一樣來自外地，做事很拼，我經常掛在嘴邊的都是，“結婚了早點告訴我，我一定要好好地鬧你一回。”陳萍笑道：“放心，管吃管住。”

夏天，陳萍回老家呆兩個月，戲言回來避暑。那幾天，恰巧老公出差，我一個人特無聊，聽到這個消息特別興奮，一再打電話催她來玩，陳萍總說，過兩天來。

這天晚上，我不小心切菜傷了手指，流了不少血。我去診所包扎后，便在電話里大倒苦水，說她不顧姐妹情份。

過了兩天，陳萍終于來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笑容還是那么活潑。一見面，我就撲了上去，撒嬌道，“姐姐，我都吃了好幾頓泡面了。”

我特意休了年假，每天和陳萍逛街，游玩，聊天，或者一起畫畫，做設計。陳萍則任勞任怨負責了所有的家務，煮飯，洗碗，甚至幫我洗衣服。但是我還是不說感謝的話，我笑她切的菜厚薄不一，煮的湯太咸，烤的蛋糕快糊了……親密的另一個定義就是輕松。

直到后來，回老家看母親，無意間說起陳萍和我的相聚。母親說，“好像她一回來，先去醫院做了心臟手術。在家休養了一段時間，順便陪陪父母。”我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怎么陳萍從未跟我提過？母親感慨道：“我也是后來聽你大姨說的，說也不是大手術。這孩子真倔。她是怕大家擔心呢。”

我愣住了。才記起有時看見她吃藥，我問她是什么藥，她說是補充維生素的。我也就信了。陳萍，永遠燦爛笑著的陳萍，此刻卻讓我不知不覺流下眼淚。我想到這些年她一個人在異地他鄉，不知吃過多少苦，經歷過怎樣的孤獨。一直以來，我總覺得她太幸運，太灑脫，卻忽略了她的不容易。

而她，又一次不動聲色教會了我成熟更深層的含義。我以為她的隱瞞會讓我們之間產生距離，現在想來，這恰恰讓我看見了整個的她。她用自己的努力獲得了閃亮的人生，我羨慕著那耀眼的光芒，最后才發現，溫柔慈悲亦是她最好的詮釋。

天冷了，晚上看新聞，她在的那座小城下了大雪，我撥通了她的電話，一會兒，我聽見了她“咯咯”的笑聲，她問我什么事。

我說，“沒什么，雪下得大不大？”她高聲說道：“冰雪世界啦！對了，你陽臺上的君子蘭開了沒有？”我將君子蘭含苞的照片發給了她，寫道：故鄉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不訴想念，但如斯親近。編輯/馬沖沖ma-ch-ch@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