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法中窺測字體的演變

【編者按】

郭紹虞（1893—1984），原名希汾，字紹虞，江蘇省蘇州市人，中國語言學家、文學家、文學批評史家。郭紹虞主要致力于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語言學、音韻學、訓詁學、書法理論等方面的研究。著有《中國文學批評史》《滄浪詩話校釋》《宋詩話考》《宋詩話輯佚》。晚年印有《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照隅室語言文字論集》《照隅室雜著》三種。20世紀20年代初，與茅盾、葉圣陶等創立文學研究會。新中國成立后任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上海文聯副主席，上海作協副主席，上海語文學會副會長，《辭海》副主編，同濟大學文學院院長，是復旦大學首批博士生導師之一。郭紹虞先生為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創建和發展做出了貢獻，同時旁及古今語法修辭。書法也有精深造詣，為海內外學者所尊崇。

就漢字而論字體，有三種不同的含義：一指文字的形體；二指書寫的字體；三指書法家的字體。這三種意義互有關聯但各有分別。就文字的形體講，只需分為正草二體。就書寫的字體講，一般又分為正草隸篆四體，或真行草隸篆五體。就書法家的字體講，那是指各家書法的風格，可以分得很多，最流行的如顏體、柳體、歐體、趙體之類便是。由于有分別，所以要說明我們所講的是文字的形體；由于有關聯，所以我們又可以從書法中窺測字體的演變。不過，所謂“書法”，是指實用性的書寫說的，并不完全指藝術性的書法，所以文字的形體可以和書寫的字體有關系；而和書法家的字體就不生干涉。因此，所謂演變，也即是由篆而隸，由隸而楷這些字體演變的過程，而不是指書法家法書的淵源和影響。不過，書法家的法書假使有關字體演變的部分，那么我們還是需要論述的。

字體演變至少有篆、隸、楷三個不同過程，為什么我們說文字的形體只有正草二體呢？這是由文字的性質來決定的。文字的應用有兩個目標：一個要求辨認清楚；一個要求書寫便利。文字，是代表語言作為社會交際使用的表情達意的工具，所以必須有約定俗成的比較統一的標準，才易于辨認，不可能各造各的使每個字有種種不同的寫法。同時，文字又是用書寫來表現它的形體的，所以又必須顧到書寫的便利，才更能促進它社會交際的作用。根據這兩種不同性質的需要，所以才有這兩種不同要求的目標。一般人往往對要求辨認清楚的文字，稱之為正體，而對于要求書寫便利地稱之為草體。到后世印刷術盛行之后，就稱前一種為印刷體，而后一種為書寫體。就文字的性質和應用而言是可以只分正草二體的。

那么，為什么我們一講到字體就有正、草、隸、篆之分呢？為什么于正、草之外還有篆、隸或行書諸體呢？事實上，篆隸二體是字體演變過程中遺留下來的代表兩個不同階段的字體，至于行書則本是和草體同性質的。由于書法家的摹習，由于考古學家的研究，所以篆隸二體能保留至今。實則從文字形體的本質來看，即從兩種不同應用的目標來看，篆隸二體是同行書一樣，可以包括在正草二體之中的。只因那時字體演變還有待發展，沒有固定下來，所以有此特殊現象。等到此后字體固定，也就只有印刷體和書寫體的分別。換句話說，也就只有正草二體了。

何以文字演變要經過這樣長的時間而不固定呢？這又是衍形字體的性質所決定的。衍形文字不同于拼音文字。拼音文字只有少數字母，只需字母有正草二體也就什么都解決了。至于衍形文字是從圖畫來的，這正像章炳麟《造字緣起說》所謂：“馬牛魚鳥諸形，勢則臥起飛伏，皆可則象也，體則鱗羽毛鬣皆可增減也。”在文字開始時，衍形文字就是不容易統一而固定的。不統一，在社會交際應用上容易發生混亂，所以經常要厘正字體。沒有尚定。所以盡管有正草二體之實，卻不能稱之為正體或草體。因此，我們要從本質來分別正體和草體，不要泥于舊時古籀篆隸分楷行草種種名稱。

凡是對于字體有整理規定的作用的，如：《史籀篇》《倉頡篇》以及后世所謂《三倉》或《石經》等等，都可以看做是文字的正體。凡是為了書寫便利，或減省筆畫以趨約易，或隨筆轉折不求整齊，這些又都可識作是文字的草體。因為這兩種目標，是從文字開始時就存在著的，所以這兩種分別（正和草）又是在以前人所講的任何一種書體里都可以看出它的本質來的。

從正草二體看出字體的本質，然后才能說明字體的演變。然而，昔人只從表面看問題，不從本質看問題，所以往往拘泥于古籀篆隸分楷行草種種名稱，而不能科學地說明字體演變的情況。只有后漢趙壹《非草書》一文，才能從草書的本質來反對當時草書的過分偏重書法藝術。不過他不知道字體演變，又由于這種轉化的辯證關系，所以他只能要求保持草書的本質，并不能因此進一步說明字體的演變，可以從草書再轉化為正書。這是他的局限。因此，我們論述字體演變的時候，不用“草書”的名稱，而稱為“草體”。稱為“書”，多少要牽涉到書法問題；稱為“體”則“草體”是對正體而言，就容易看出它的本質。

正由于衍形文字之不易固定，所以會產生古籀篆隸分楷行草種種書體的名稱，而這些名稱正是字體演變沒有固定的必然現象。又正因為漢字宇體有這種種不同的現象，所以我們更應該從它本質上說明正草二體的性質，然后才能說明字體演變的主要關鍵，在于正體和草體之間所產生的矛盾。

論理，正體和草體，不應該有什么矛盾的，但是漢字由于上述的原因，即衍形文字不易固定的原因，于是才使正體和草體之間產生了矛盾。當正體和草體產生矛盾的時候正是衍形文字還沒有或不可能尚定的表現。為什么？正體要求統一要求固定，總之，要求易于辨認；而草體卻為了書寫的便利。有時又為了書寫工具的關系，不但沒有統一或固定的要求，甚至還要破壞統一，使它無法固定，這樣，正體與草體之間就成為兩個互相排斥的對立物了。由于對立，產生矛盾；由于矛盾，形成發展。這就因這個對立，是互相關聯著的，所以對立的統一，會成為字體演變的關鍵。

于是，我們可以從這種關系上來認識篆隸的本質了。從文字畫進到象形文字，再衍為會意文字，再衍為形聲文字，一直到小篆而其體初定。這可說是文字初步固定初步統一的一種字體。小篆的產生是文字本身的矛盾性所造成的。小篆初步解決了這個矛盾，當然有它的進步作用，但是新的矛盾又產生了。篆引之體不便于書寫，又為了小篆要符合六書字例，對于原來形體變更不大，筆畫仍繁，所以要顧到書寫的便利，又必然會產生一種隸書。隸書不是憑空來的，它和篆文同源，正可說是篆文的草書。所以我們說字體的演變是在這種矛盾上產生的。

但是，在文字發展過程中，這個矛盾運動還沒有停止。隸書為了書寫的便利可以破除篆引之體，也可以打破篆書字例的種種規律，可是，卻不能不顧到社會交際應用中更重要的約定俗成的規律，因此隸書又必然會逐漸從草體轉化為正體，這樣才使字體的發展又推進了一步。

似乎，這個矛盾依舊存在于文字的發展過程之中。當隸書逐漸成為正體的同時，隸書的草體也同時正在逐漸成長著。無論如何，隸書草體的書法總比波磔之體更為便利，于是又在這個基礎上逐漸演變使它標準化而成為楷一書。楷書，才是字體演變趨向固定后的正體，所以也稱真書或正書。楷書定型，和它配合的書寫體是行書。這樣，也就減少了矛盾。所以能使字體的演變，因比較固定而告一結束，延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

這是我們分析字體演變的一個輪廓，此后將分篇論述，更詳細地說明字體的演變都是文字內部正體和草體的矛盾性所引起的。因此，我們所注重的只講正草二體。

那么何以昔人都分真、行、草、隸、篆等等字體呢？這又因字體演變中的矛盾運動有它的特殊性。字體演變是經常和書法發生關聯的。假使從書法的角度來看，那么從篆到隸，從隸到楷，再因楷而產生草書。我們也可以根據字體演變中矛盾運動所表現的特殊性，從這些不同的書體來說明它的演變情況的。但是，沒有從本質看問題，所以無法解決行草的問題。我們不必說阮元有草篆之稱，鄭文焯有草隸之辨。即就許慎《說文敘》“漢興有草書”一語而言，也就覺得草書的名稱是大成問題，不能拘泥于流俗的講法，認為草書是后起的。因為這樣，所以我們不采用這種說法。但是，我們不采用這種說法并不等于否定這種說法。因為事物在發展過程中自有其階段性的。所謂篆隸和楷正是表示文字演變過程中的幾個階段。我們不應該抹殺在這階段性中的特殊現象，所以我們還是可能，而且也應該從書法來看它在字體演變中所起的決定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