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娘不喜歡喂貓。當她來阿登格林莊園應聘,擔當盧瑟福先生的大廚時,沒有人告訴她,喂貓將是她的職責之一。有幾回她問自己,要是事先知道還有喂貓這個倒霉差事,自己是否會申請這份工作。作為一個誠實的女人,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會來的。
又有哪個少女能抵擋誘惑,放棄服侍盧瑟福先生的機會呢?(盡管已43歲,但她至今未婚,仍然可算作“少女”。)每一頓飯菜,都是她呈給這位大人物的貢品,是一片謙卑赤誠之心,冒著熱氣,鮮美多汁,只為讓他能酣暢盡興。要是紐約的朋友們知道,她能整天圍在盧瑟福先生身邊,殷勤侍奉這位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紳士,她們一定會嫉妒得發瘋。盧瑟福先生不僅僅是哈德遜河谷富有的莊園主人,還是一位演員,一位國際名人,一位明星!
很了不起,對吧?就在一代人之前,演戲還被認為是不夠體面的行當,一些演員甚至是從藥品銷售業轉行過來的。約翰·布斯①犯下的可怕罪行顯然無助于提升戲劇行業的聲譽。但現在呢?隨著19世紀接近尾聲,體面人家的兒子如能躋身演藝界,家人一定二話不說,全力支持。
當然,女演員就另說了。她們顯然就是一群娼妓。
廚娘嘆了口氣。她熱愛盧瑟福先生,非常珍惜為他做飯的機會,但喂貓這差事實在讓她提不起勁。為了激勵自己的工作熱情,她開始回想第一次見到盧瑟福先生的情形,那是戲劇《海盜王的俘虜》的開場。他剛剛出現在舞臺上,洪亮的聲音便像鋪天蓋地的巨浪一般,漫過豪華樂隊的座席,讓擠坐在樓廳里的觀眾如癡如醉。雖然隔得那么遠,他那高貴的形象仍然深深觸動了當時心無所屬的廚娘,在她的心中點燃了一簇夾雜著欲望、羞恥和甜蜜的火焰。
此時此刻,廚娘閉上眼睛,再次咀嚼甜蜜的記憶——在許多個寒冷寂寞的夜晚,待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她也曾這樣遐想,做起最夸張的白日夢:自己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雇主跪在自己腳下,手里捧著一個閃閃發光的戒指,傾吐著炙熱滾燙的情話。
“哦,盧瑟福先生,”她喃喃自語,迷失在令人眩暈的幻想里,“我當然愿意……”
一股熟悉的刺鼻氣味沖進她的鼻孔,她睜開雙眼。面前的條案上擺著十九個精致的瓷盤,盛著一團團貓食:雞肝泥拌碎牛肉,還澆了少許肉汁。比起懶散的幻想,腥膻的貓食更能讓人分心。
“愚蠢的貓。”廚娘抱怨了一句,把盤子放上茶餐車,推著向花園走去,進了花園門,便是喂貓的地點。這是個費時間的活兒,因為阿登格林莊園占地很大,廚房和花園之間隔得很遠。
廚娘擺好那些描著玫瑰的盤子,拿起貓鈴。這是一個簡單實用的工具,有點像農村教師打上課鈴時用的。鈴身閃閃發光,因為盧瑟福先生囑咐過,必須經常擦拭,讓它永遠亮得像太陽一樣。他不止一次說過:“我們不應該忘記,在古埃及,貓被侍奉為神靈。這些小寶貝就應該被打扮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地活著。”
廚娘心頭涌起一股惡氣,忍不住嘀咕道:“臭烘烘的毛球。”她打開花園門,搖響了貓鈴。
貓鈴“鐺鐺”響過,四下立刻傳來一片清脆的“叮當”聲。幾只貓從花園的灌木叢、小樹林和花壇竄出來,接著,從莊園其他不知名的角落又跑出來一群。每只貓都有獨特的顏色和花紋,身上的毛有短有長;有的步履蹣跚,有的身姿矯健。從稚氣的奶貓到年近垂暮的老貓應有盡有,大小胖瘦姿態各異。十九只貓各不相同,但都戴著一模一樣的綠色軟皮項圈,每個項圈上綴著七個鍍金的鈴鐺。鈴鐺制造的動靜拯救了無數鳥類和嚙齒動物,但是這惱人的亂響讓廚娘咬牙切齒。
“愚蠢的貓。”她又嘟噥了一句。貓群竄到她腳邊,想蹭她的裙子以示感恩。她搖擺著腿腳,一路躲閃逃到了墻邊,雙臂抱在胸前,斜眼睨著。她只盼著這群畜生趕緊吃完,好收拾起空盤子,趕緊離開。這樣,這一天才算是擺脫這群蠢貓了。
站在墻邊時,她突然注意到,有一只貓居然沒有戴綴著鈴鐺的綠項圈。她匆匆點了個數,懊惱地發現,戴項圈的貓明明白白仍然是十九只。這分明是一個闖入者,一個不速之客,一只流浪貓!
她知道,如果盧瑟福先生發現有一只野貓跑來偷食,他一定會訂購一個新項圈,把這只野貓留在家里,再給它取一個威風的名字,比如卡拉克塔克斯,或者伊菲革涅亞。
十九只貓已經夠糟糕了,廚娘無法忍受第二十只。要是見一只收養一只,莊園豈不是要貓滿為患?她癟著嘴,徑直穿過正在進食的群貓,一把抓住入侵者的脖子,將它拎到門口,狠狠扔到了外面。她臂力奇大,野貓撞翻了兩排魚尾菊,栽進一叢飛燕草中。“嘩”的一聲,嚇得屋里的貓也炸了窩,門里門外到處亂竄,十九個項圈叮叮當當響成一片,聽得廚娘一陣頭痛。
“愚蠢的貓。”她一邊發著牢騷,一邊疊起空盤子,推著茶餐車回了廚房。
像往常一樣,她把洗盤子的活兒扔給了廚房女傭埃倫·奧圖爾小姐。埃倫是個年輕的姑娘,身材苗條,滿臉雀斑。廚娘是阿登格林莊園的高級雇工,地位僅次于外事管家和女仆長。廚娘經常欺壓埃倫,而埃倫如果要出氣,就只能去折騰比自己低一級的幫廚女傭(或者是無辜的貓兒)。
但埃倫不是這種作威作福的人。她富有同情心,沒有任何野心,默默忍受著廚娘和貪杯的二廚的淫威,只求能保住在廚房里的工作。阿登格林莊園的每個人,都知道她在廚房里孤立無援。她是跟著女仆長利哈伊夫人來做工的,夫人的表弟馬威斯在下東區的貧民窟當牧師。
“馬威斯說,她之前在一個小餐館打雜,那是一家供應肉食的小酒館,”在把埃倫引薦給廚娘時,利哈伊太太說,“她懂廚房的活計。”
“我敢打賭,她還懂點別的。”廚娘咕噥道。埃倫非常漂亮,她長著精致的五官,海藍色的眼睛,暗褐色的頭發。她的青春和美貌讓這個老女人周身不痛快。“我可不允許一個野丫頭來亂動我的蔬菜。”
利哈伊太太咂了下嘴。她知道廚娘的脾氣和性情。管家有權無視廚娘的抗議,但身為一名成功的管家,她知道最好不要招惹為盧瑟福先生和客人們烹飪美食的人。
“我向你保證,我的表弟詳細調查過這個女孩的性格和身世。唯一可指摘的就是,她是一個——”她降低聲音,“——天主教徒。她和她母親相依為命,過著正派的生活,后來,她可憐的老娘得霍亂死了。這種事經常有。”
“她沒別的親人了?”廚娘揚起兇惡的眉毛,“這種窮人家,怎么可能只生一個孩子。”
利哈伊太太說:“也許其他孩子都死了,這種事經常有。”
“拜托,夫人,我有一個哥哥。”埃倫突然壯著膽子開口說道:“爸爸死后,哥哥就離開了。他想去外面闖闖,為我們掙一個比這里更好的前程,但是——”她的聲音低頹了下來,“他這一去就沒了音訊,后來,媽媽死了,我賣掉了所有東西,這些錢花完,房東就把我趕了出來,所以——”
“哦,別吵了,”廚娘厲聲說,“沒人在乎。好吧,你可以在我這兒工作,但我會盯著你的。”于是,這番“熱情”的歡迎之后,埃倫·奧圖爾成了阿登格林莊園的雇工。
接下來的幾年時光沒有折損埃倫的美貌,也沒能平緩廚娘的怨氣。不可思議的是,時光也沒能朽壞女孩的善良本性。看到廚娘飽受喂貓之苦,她立刻關切地問道:
“夫人,你怎么了?需要我去為你拿頭痛藥嗎?”
“干好你自己的活,管住你的舌頭,不要打擾你的上級!”廚娘咆哮道,“你只是在找借口偷懶。要是真想幫忙,就去喂那些該死的貓!”
埃倫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比以前更漂亮了。“哦,我可以去嗎?”她說著,雙手緊攥在一起,像一個祈禱圣誕節早點到來的孩子。
廚娘的嘴角往上翹起,掠過一絲冷笑。“這個嘛,我倒是可以考慮,只要你——”她又囑咐了幾句。
第二天,到了預定喂食的時間,推開花園門的不是廚娘,而是埃倫·奧圖爾小姐,她搖響貓鈴。貓兒隨著“鐺鐺”聲從各個角跌跌撞撞地落跑出來,廚房女傭仿佛看到了美妙天堂,笑得像個圣女。她愛極了這些可愛的生靈,那么聰明,那么優雅,那么干凈!就連她童年記憶中那只流浪小巷的瘦貓也會不時低頭舔一舔臟兮兮的亂毛,仿佛是在向人保證,等過上閑適安穩的日子,就一定要精心梳理一番。她的笑容里突然流露出一絲憂傷,回想起以前,就算日子過得再緊,母親也會勻出一點食物來,喂給那只在各家各戶討食的斑紋雄貓。母親解釋說,這是給英雄的獎勵,是它揮舞鐵爪消滅了肆虐的老鼠。所有的貓都應該得到善待。
之前貓兒奔到廚娘腳下時,廚娘忙不迭地躲閃,而埃倫此時卻俯身撫摸,咕嚕聲讓她心里暖暖的。她把貓鈴放在一邊,免得驚擾它們,手里還攥著一樣東西:一根拐杖,頂端鑲著一個沉甸甸的破裂的玻璃球。這是廚娘強迫她帶上的。
現在給我聽好了,臭丫頭!廚娘那惡狠狠的聲音在埃倫的腦海中回響。昨天,盧瑟福先生的莊園里居然闖進了一只流浪貓,要是它膽敢再露面,你就用這個把它攆走。
可要是不小心傷到了它怎么辦?埃倫弱弱地抗議了一句。
廚娘哼了一聲。傷到它?我倒希望你能宰了它!要是你把貓尾巴割來,我就給你兩美元,不,十美元!
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能大大增加埃倫的收入。她掃視了一下正在進餐的貓兒,希望能找到那只沒有綠項圈的野貓。她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在那兒!它擠在貓群最密集的地方。這是一只高貴的野獸,一身虎皮斑紋,四只雪白爪子,貼近肚皮的地方有一圈整潔的白色飛邊。它把鼻子深深埋進一個盤子里,一只年輕雄貓蜷在一旁,為這個前輩讓出地方。埃倫緊抓著手杖,慢慢挨近。她開始輕聲呼喚,想引起它的注意。
“喵——”她輕輕學著貓叫,揮動手杖,破玻璃球散射著陽光,在墻上灑下一連串五顏六色的靈動的光斑,美麗奪目。“好貓咪,來,甜心,到這兒來。”她單膝蹲下,伸出一只手。
幾只貓瞥了她一眼,又埋頭專心舔食起來。比起埃倫和墻上那道平凡的彩虹,雞肝對它們更有吸引力。那只沒戴項圈的貓也抬起了頭,卻沒有把目光移開,翠綠色的眼睛依然盯著食物。她笑了,看來成功在望。
“好貓咪,”她低聲呼喚,野貓徑直向她爬來,用濕乎乎的粉紅色鼻子蹭了蹭她的指尖。“親愛的小貓。乖……”
手杖落了下來。
手杖掉落是因為埃倫松開了手。她丟開手杖湊過去,一把抱起雄貓,她心中滿懷愛意,堅信它不會躲開。
手杖當“啷”一聲摔在石板上,把其他的貓驚跑了。地上只剩下十九個空盤子排成一溜,它們已經吃盡興了。
“哦,親愛的,親愛的小東西,”埃倫抱著剛剛俘獲的小動物,低聲說道,“你一定是餓壞了,才會溜進這里來搶東西吃。你不需要偷偷摸摸的,跟我來。”她回到茶餐車旁,把貓兒夾在一只胳膊下面,彎下腰來,揭開一塊皺巴巴的餐巾,露出第二十份貓食。她居然躲過了廚娘銳利的眼睛,把這份違禁品從廚房里偷了出來。“只要是我在喂貓,我就會每天帶吃的給你。沒人知道。”
她輕輕把貓放在盤子面前。它盯著盤子看了看,接著又抬起頭,一動不動盯著她看。
“怎么了?”埃倫說,“這個盤里的食物和其他的一樣。你肯定還沒吃飽。你是怕里面下了毒嗎?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沒什么好怕的。瞧著。”她鼓起勇氣,伸出手指,勾起一小撮碎肉末,趕在大腦尖叫抗議之前,塞進了嘴里。“瞧見了嗎?”她含著手指,模糊不清地對貓說,“絕對安全。非常美味。唔,快來嘗一口。”
貓兒的綠眼睛亮了。“稍等,親愛的,請允許我先表達謝意。”它開口說道,“仁慈的上帝,感謝您賜予——”
埃倫像老鼠一樣“吱”了一聲,隨即一頭栽倒在地。這只是片刻的驚嚇,不需要冷敷,也不用拿嗅鹽。貓伸出粗糙的舌頭,在她的額頭舔了幾下,又伸出柔滑的腳掌在她面頰上拍了拍,很快就喚醒了女仆。她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微笑,接著是他那頂羽帽,等她直起腰坐起來——
“穿靴子的貓?”她低聲驚呼,身體像中風的老太婆一樣哆嗦起來。她拼命眨眼,使勁搖頭,卻見到一對雪白的后爪上,居然套上了一雙光亮的皮靴。
“啊,小姐,你發現了我的秘密。”貓謙遜地低頭行禮,“既然你慷慨地與我分享了你的真心、善良和深情,我也不再隱藏自己,”他擠了擠和胡子一樣長的眉毛,露出迷人的表情,“你一眼就認出了我,相信你一定也很熟悉我的傳說。我就不用多做解釋了吧?你應該知道接下來我要說什么。”
“咕噥——”埃倫狠狠吞咽了一口,才捋順自己的舌頭,脫口說道,“貝爾維尤?”
貓被嚇了一跳。“這么說,你想要一個莊園,連名字都想好了?我侍奉過的人很少有如此明確的愿望。通常,他們的愿望都差不多——一堆財寶、一幢好房子、娶一位公主……也有財寶房子公主統統想要的。但如果你只想要你夢想中的貝爾維尤莊園——”貓兒聳聳肩,“太簡單了。”
“不,先生,”埃倫說,“我不要什么貝爾維尤莊園,那是曼哈頓的一個瘋人院,很多人見了你之后都發了瘋,被關了進去。既然我見到了你,看來我也要被送進去了。”眼淚順著她的臉掉下來。
還沒等她反對,貓就伸出舌頭,舔掉了她絕望的淚水。他摘下小帽子扔到一邊,蜷身鉆到她的胳膊底下,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咕嚕聲。她終于感到安慰,不再慌張,平靜了下來。
等埃倫恢復過來,貓兒又說:“不要害怕喪失理智,小美人,你該這么看:如果我是真實的,你也沒有發瘋,你就能得到我奉獻給你的禮物;如果我不是真實的,我只是個幻覺,而你確實瘋了。啊哈!即便如此,只要你學聰明一點,把自己的精神錯亂掩蓋起來,在這個莊園里,就沒人會察覺你的異樣。你的主人是個演員,他隨時隨地都沉浸在奇思怪想之中,一只會說話的貓算不得什么。”他洋洋得意地歪著腦袋,總結道:“總之,我是真是假,對你又有什么妨礙呢?”
埃倫是個明理的姑娘,這只貓說得又很對。她的臉色好轉,浮現出一抹微笑。“我接受你的忠告。”
她輕輕撓著他眉毛上方的額骨,這是百試百靈的古老手法,足以降服最冷漠清高的貓科動物。他們一起坐了好一會兒,像老朋友一樣聊著天。埃倫發現,靴貓身上有股天生的親和力。沒過多久,自己就向他傾吐了自己短短的一生中所有的煩惱——一家人剛到美國,父親就去世了;哥哥離開了城里的貧民窟,去外面謀生,想讓母親和妹妹過上好日子,卻失蹤了;之后,母親也去世了……等等等等,一直說到她同意代勞廚娘的活兒,幫盧瑟福先生喂貓。
普斯拱起眉毛,瞥了她一眼。“那個老妖婆什么都讓你干,對不對?她對我肯定沒安什么好心腸。”埃倫的臉色頓時白了。“說吧,說吧,”貓追問道,“朋友之間不應該相互隱瞞。要知道,我可有未卜先知的天賦。”
“如果你未卜先知,就不需要我來告訴你了。”她輕輕把他推下腿,站了起來,緊張地拍打著圍裙上的貓毛,免得被廚娘發現。“她太殘忍了。”
“孩子,何必這么沮喪?”貓低聲說道,“這交易可是她提出來的。”他漫不經心地揮起爪子,像摘一朵蒲公英一樣,把自己的尾巴摘了下來。埃倫倒吸一口涼氣,但貓兒只是“喵”地笑了一聲。
“十美元就想買下這件大自然的杰作?”他揮了揮貓爪子中的尾巴,“真是個精明的買手!我請求你,拿著這個去領取賞金吧。”貓抬起右掌,劃出一個花哨的手勢,小小的左腳跨到右腳前面,像模像樣地行了一個貴族風格的“屈膝禮”。他把尾巴遞給她,上面光潔干凈,完全沒有任何血跡。他的臀部同樣干凈光滑,沒有任何血跡。
盡管如此,埃倫還是退縮了。“她會以為我殺了你!”
“這有什么?讓她以為去吧。”
“她會以為,我為了錢可以無惡不作!”
“如果沒有任何酬勞,你也愿意犯下這樣的罪行,豈不是更糟糕?”貓眨了眨眼睛,翹了翹胡須,反問道。接著,他語氣嚴肅地補充道:“我剛才是在開玩笑。請拿著我的尾巴,交給那個壞心腸的廚娘。我保證,你在這個莊園里的聲譽不會受到損害。請收下這條尾巴,不是為錢,也不是為了討好那個可怕的女人,而是因為我請求你這么做。”
“我——”埃倫猶豫了一會兒,從貓爪子上拿了尾巴。“好吧,我拿了,雖然我不明白——哦,算了吧,反正我說不過你。我在這里耽擱得太久了,還有好多活要干。我得走了。”
貓懇求道:“再待一會兒!你還沒有說愿望呢。我曾經讓一個磨坊主的兒子變成了卡拉巴斯侯爵。讓你的愿望成真,也將是我的榮幸。”
“哦,我不知道……我沒想過。”埃倫局促不安,她已經在這里待了許久,再晚回去肯定會受到責罰。她一手握著貓尾巴,一手麻利地收拾起空盤子。貓尾巴太長,圍裙的口袋裝不下,只好放在茶餐車上。乍一看,倒像是一把古羅馬宴會上某種奇異的開胃菜。“我在這里生活得挺好的,要是廚娘不那么兇惡就更好了。你能讓她脾氣小一點嗎?”
貓攤開雙爪。“我是一只貓,不是圣人。換個別的愿望。”
“那么,你能給她點什么,讓她高興起來嗎?”
“這個應該能辦到,但……這就是你的愿望嗎?”貓兒狐疑地問,“就這么把你的禮物轉送給那只老母雞?”
“如果她變得友善些,我也能受益,”埃倫笑道,“但如果你辦不到,也沒關系。明天我還是會給你帶吃的。再見,親愛的小貓!”她推著茶餐車走了,疊成一摞的空盤子一路“哐當哐當”地響著,貓鈴也不時碰響,發出柔和的聲音。
那天晚上,埃倫把帕斯的尾巴交給了廚娘。這東西落到廚娘手上時,尾巴根部突然汩汩滲出黑血,嚇得廚娘大聲呵斥,讓廚房女傭趕緊拿一塊抹布把尾巴包起來。
廚娘并沒有遵守承諾,賞給埃倫十美元。她想到了另一種獎勵方式。
第二天吃罷早餐,廚娘定好菜單,為午餐稍作準備之后,就從陰涼的地窖取來那個血跡斑斑的小布包,前往雇主的辦公室。奧圖爾小姐在把貓尾巴遞給她時只是匆匆屈膝,禮數粗陋,在廚娘看來,這已經深深冒犯到了自己。她絕不能容忍下級的無禮,即使這無禮只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她要把尾巴拿給盧瑟福先生看,告訴他,她親眼看到廚房女傭舉著屠刀,無緣無故地殘害了一只不幸的流浪貓,把它的尸體斬得七零八落。
敲響主人辦公室的門時,廚娘還在琢磨,再找一個小丫頭來替我喂貓也不難。盧瑟福先生囑咐過,11點到下午1點期間,外事管家、女仆長、貼身男仆以及廚娘幾個高級傭人只要有事,就可以來找他,就算他待在這個閑人免進的房間也無妨。1點的鐘聲敲響,就要吃午飯了。
“進來!”和以前一樣,盧瑟福先生那著名的、洪亮的聲音喚起了廚娘心底那不太光彩的欲望。(她絕對不會承認,這炙熱又甜蜜的感覺讓她眷戀不已,隨之而來的羞恥感也同樣迷人。)她深吸一口氣,捏了捏手中那團包在破布里的證據,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盧瑟福先生并不是單獨一人,辦公室里還有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他皮膚黝黑,下巴結實,穿著一身昂貴西裝,坐在一把棕色皮革的扶手椅上。這張英俊的臉龐很陌生,不是附近村莊來的村民,不是莊園主人的戲劇界同行,也不是其他的莊園常客。
廚娘對這個年輕人的身份感到困惑,以至于盧瑟福先生喚了兩聲,她才緩過神來。
她說:“啊!親愛的先生,我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我發現一個仆人,犯下了最可怕的——”
“是杰寇嗎?”盧瑟福轉向訪客,解釋說:“杰寇是我的一個馬童,一個真正的無賴漢,總愛玩惡作劇。”他把頭轉回來,問廚娘,“這次他又干了什么?溜進你的廚房偷吃糖果?你不用煩惱,我會讓馬夫來處理。你來得正好,太巧了!你知道那個叫埃倫·奧圖爾的廚房小女傭嗎?”
“是的,先生。事實上,我來找您就是因為她。她做了一件卑鄙、下作而邪惡的事。”廚娘把話說得如此夸張,就是寫情景劇的作家聽了也會難受,想求她用詞客氣一點。她細細數落埃倫的犯罪經過,并以一聲大喝作結:“——這就是證據!”她抬起多年揉面練就的強勁手腕,猛地抖落那個粘著殷紅血跡的布包。
閃閃發亮的銅制貓鈴像一道流星,從布包里飛了出來,掠過房間,砸中了辦公桌腿,發出“鐺”的一聲悲鳴,最后滾落在地毯上。
盧瑟福先生彎下腰,抓住胡桃木柄,撿起貓鈴。在桌腿上磕了一下之后,貓鈴邊沿出現了一道缺口。他狠狠瞪了廚娘一眼,這震怒威嚴的目光曾經令舞臺下面貿然咳嗽的觀眾噤若寒蟬,此時也在廚娘的靈魂深處烙下了一道恥辱的印記。她哆嗦著嘴唇,結結巴巴地說:“但、但、但、但是——”
“我的好廚娘。”盧瑟福先生嗓音低沉,冷得足以凍住夏天的果子露。“這是什么意思?”
廚娘抽泣起來。“這本來是一條貓尾巴,先生,真的!那個女孩拿給我的時候,上面鮮血淋漓。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真的,活見鬼了!”
盧瑟福先生放下貓鈴,抬起一只手捂住雙眼,這是他的獨家舞臺動作(一個非常動人的姿勢,意思是:我沒有憤怒,我只是非常傷心,我會讓你也不愉快)。“可憐的人兒,”他嘆了口氣,“看到你手忙腳亂,我心里痛苦極了,這都怪我,對吧?我本該知道,女人天性脆弱。一定是我讓你干活干得太累了,換一個不那么苛刻的雇主,也許你會更快樂。”
“不!”廚娘爆發出驚恐的尖叫,這時她真的亂了,“請不要辭退我,求您了!我沒有發瘋。真的,這真的是一條貓尾巴!”
“我也不希望辭退你,但這是為你好。我保證會給你寫一封推薦信,這么做已經比大多數雇主仁慈多了。要知道,你居然編造出荒誕的罪行,去指控一個無辜的女孩。更糟糕的是,你居然當著她哥哥的面胡言亂語!”他猛地伸手,指向訪客。
廚娘頓時目瞪口呆,嘴巴耷拉下來,像金魚嘴一樣無聲地開闔著。盧瑟福先生不再言語。這是一個絕妙的戲劇性停頓,他必須沉住氣,用沉默來加深此刻的戲劇張力。接下來的對白得由那個年輕人代勞。
“盧瑟福先生,沒關系,我并不介意。不管是什么原因讓這位善良的女士做出怪異的舉動,我們最好還是感謝上帝,是他讓我們保持理智。現在讓我們看看,有沒有辦法能幫助她恢復過來。豪豬山附近的金礦礦洞里,那些精疲力竭的男人也會得失心瘋,休息一陣就能緩過勁來。請您發發慈悲,讓她留下來吧——但先放她幾天假,讓她靜心療養一下——就當是幫我一個忙。”
這位偉大的演員立刻快活起來。“一個這么年輕的小伙子,居然有這樣的好心腸!這讓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奧圖爾先生謙遜道:“這算不得什么。我很高興我終于找到了小妹,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樣快樂。”
于是,廚娘灰溜溜地離開辦公室,收拾行李,為兩周長假做準備。與此同時,埃倫·奧圖爾與失散多年的哥哥團圓,消息傳遍了整個莊園。當廚娘爬上小馬車,前往波基普西鎮的火車站時,大伙兒已經打探到,這個足智多謀的小伙子在加拿大開采黃金,獲得了令人羨慕的財富。他知足,懂得急流勇退,眼光比那些年紀長他二十多歲的世故老手更長遠。他賣掉了卡拉巴斯金礦的股份,投資了幾筆穩妥的生意,然后急忙趕回家,要讓他的母親和妹妹過上應得的好日子。
廚娘離開后,莊園里哭聲一片,但這些眼淚不是為她而流的。當英俊而勇敢的奧圖爾先生回到曼哈頓,發現自己一直收不到回信是因為母親病故、妹妹失蹤,他差點當場崩潰。聽到這里,所有女仆——包括利哈伊太太——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紛紛灑下了同情的淚水。
“——他能找到她的下落,全憑一個奇跡,”利哈伊夫人向正要驅動小馬車的馬夫宣布,“一個千真萬確的奇跡!那天他在街上四處奔波,焦急地尋找埃倫的下落,他看到幾個男孩在向一只貓扔石頭。像他這樣的好人,根本無法容忍別人殘酷折磨這只無辜的動物。”說到這里,她嚴厲地瞪了一眼廚娘。廚娘在主人辦公室中的拙劣表演早已長出翅膀,傳遍了整個莊園。“他趕跑了作惡的男孩。就在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那只被他救下的貓告訴他——”
“上哪兒去找那個女孩嗎?”馬夫問道。
利哈伊太太皺起了眉頭,現在是她的故事時間,她可不需要任何人插嘴。“那只貓讓他去一趟我表弟馬威斯的宣教屋,”她的語氣一下子鄭重起來,“說實話,誰會聽信一只在夢里出現的貓,沿著哈德遜河往北趕那么遠的路呢?”
馬夫表示同意,這的確是一次非常實惠的奇遇。利哈伊太太向廚娘敷衍了幾句告別的話,遞上去一個小籃子,里面裝了些供廚娘墊饑的吃食。女仆長還祝愿她早日回來,只是語氣不怎么真誠。接著,告別儀式匆匆結束,還沒等馬夫打馬啟程,她就已經轉身,往莊園大門走了半截路了。
兩周后,廚娘度假回來,卻受到了截然不同的歡迎。小馬車載著她停在后門,利哈伊太太帶著一班仆人,捧著一束束鮮花,滿臉笑容地迎接她。這個場面令廚娘非常滿意。
安頓好行李,利哈伊太太擺下一壺茶,算是給廚娘接風。廚娘安坐下來,高談闊論這次強制流放的經歷——她去投奔了自己唯一的親戚,一個已婚侄女,住在弗拉特布什村。那女孩有雙動人的粉紅色眼睛,鼻子像兔子一樣不停地抽動,但她的脊背卻傴僂變形,像一塊牛犢腿肉凍。至親來小住兩周,侄女當然要盛情款待。這期間,侄女和她丈夫搬進客廳,讓尊敬的姑媽住進了臥室,但廚娘還是不免了抱怨一番。正當她念叨著那張硌人的睡席時,管家出聲打斷了她。
“嗯,今晚你就能睡在自己的床上了,但在此之前,請先下一回廚房。另外,下次離開我們之前,你能不能至少囑咐一下二廚,叫他別把香辛料當鹽用?”
于是,廚娘發現,如果不是下屬的無能,就算她在外面呆到世界末日,也不會有人惦記她,進門時的那股欣喜戛然而止。
然而,利哈伊夫人又告訴她,有些人確實令人掛念。“你肯定不會相信,過去兩個星期,我們都經歷了什么。我們失去了五個雇工,整整五個!你知道杰寇嗎,那個馬童?他一去不回了。”
“天啊,真可憐,真可惜!他被馬踢到腦袋丟了小命嗎?”一連串表達惋惜之情的客套話從廚娘嘴里涌出來。事實上,她從來都不喜歡這個叫杰寇的孤兒,他的亡母以前是一個奴隸。她一直認為,這些人一定是前世犯下了許多罪孽,今生活該多受點苦。要知道,可從來沒有人免費為廚娘提供過食物、衣服和住的地方!有些人就是不知感恩。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上天保佑,”利哈伊太太說著,給廚娘添了一點茶。“一個客人看到杰寇在騎馬,就說這孩子有當騎師的天分!當然,得先訓練一番。盧瑟福先生的朋友會照料這孩子的前程,他本人也祝福了杰寇。從今往后,他將在卡拉巴斯馬廄過上美好的生活。”
卡拉巴斯?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耳熟,但沒等她回想起來,利哈伊夫人又開口了。“接著走的是莫伊拉·布倫南,我們的廳堂侍女。”
廚娘對這個小侍女很熟悉。莫伊拉有一頭金色的卷發,一雙明亮無邪的琥珀色眼睛,簡直是童話故事里的公主,但在刻毒的老女人心中,嫉妒之情已經扭曲成了一片濃密的荊棘,緊緊包圍著這位睡美人的城堡。“私奔了?被哪個行腳小販——還是被哪個屠夫家的小子給拐跑了?我一直都說,她肯定沒什么好結果。”
管家笑了。“如果嫁給一個壞人意味著噩運,那她這回可算是走了鴻運了!盧瑟福的另一個客人——一個孩提時代的朋友——現在是銀行總裁,帶了兒子來莊園拜訪。因為一次最純粹的意外,那個年輕人和莫伊拉迎頭撞見,一見鐘情。她跟著那兩父子一起離開了——當然有她母親妥善看護,一直陪伴到他們結婚的那一天。”
“那個當父親的怎么能同意這么不般配的婚姻!”廚娘氣喘吁吁地說。
“那位父親在第一任妻子死后,娶了自己的管家,”利哈伊太太說,“男孩是這位前管家的兒子。”
“他的管家?天哪,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要么是瘋了,要么是墮落透頂!”
廚娘非常痛恨這位意志薄弱的銀行總裁,心里話脫口而出。(她似乎忘了,自己對盧瑟福先生的浪漫幻想,同樣是對社會等級的蓄意破壞。)廚娘的口無遮攔讓利哈伊夫人意識到,她得盡快擺脫廚娘,隨便去哪兒都成。至于另外三個離開的人,讓這個魯莽的女人自己打聽去吧!
廚娘輕易就打聽到了,因為仆人們都在議論這些事,盡管都是道聽途說。事實上,六個人都遭逢了奇遇:與莫伊拉,杰寇和埃倫·奧圖爾一樣,另外三個低級仆人也突然成了命運的寵兒。一位戲劇制作人的妻子來阿登格林拜訪,發現洗衣女仆正在自娛自樂,背誦莎士比亞的作品,她立即把女孩放到自己的羽翼之下。她作風正派,開始緊鑼密鼓地訓練女孩,以便讓她參演丈夫的下一部喜劇《魔術貓》。另外還有客廳女仆的兒子,這個年輕人長著一張西亞地區面孔,有時會充當盧瑟福先生的跟班仆童。他獲得了貝洛紀念獎學金,馬上要去諾思拉普·范肖學院深造。
最后一個即將離開的是幫廚女傭凱特。凱特專門負責洗碗,等她明天離開后,廚娘就得另找個臨時工來填補空缺,直到找到下一個全職女傭。級別比自己低的仆人已經所剩無幾,說不定必須親自擼起袖子干洗盤子的粗活,廚娘感到前景有點不妙。
此時,凱特正躬著身,雙手在蓄滿皂水的水斗里刷洗,被廚娘逮了個正著。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我聽說你也要走了,你這忘恩負義的邋遢鬼,盧瑟福先生好吃好喝地照顧你,喂飽了你這條尖嘴魚,你現在倒是能耐了!是誰要把你拐走?到底是哪個油嘴滑舌的小混子,把你糊弄得五迷三道的,連一絲體面都不顧了?你真以為能過上好日子?保不齊哪天你就會躺尸在臭水溝里,等著老鼠啃爛你的臉,讓你的肋骨一根根戳出來,就像一把——”
“是我舅舅要接我走。”凱特說。
“你舅舅?”廚娘把一只手按在胸口。見鬼,這些下人難道個個都走狗屎運了,沒完沒了嗎?
凱特善良單純,根本無法想象廚娘此刻心里的齷齪念頭。“他是個好人,我父母死后,是他把我養大的。他在曼哈頓有一輛出租馬車,專門載人游覽中央公園。前幾天,我舅舅遇到一輛馬車,一只貓猛地沖到馬蹄下。馬受了驚,撒腿就跑,那個車夫拼命拉著韁繩,沒拉住馬,反而把自己甩下了車,還好他沒受傷——感謝上帝!我舅舅趕緊打馬追上去,抓住韁繩,控制住了馬車,不然,天知道那個乘車的老太太會遭什么罪!”
“我猜想,你那個英勇的舅舅二話沒說,拿了那個可憐的女人一筆賞錢。”
“哦,她才不是什么可憐女人,根本不是!”凱特喊道,“愛德華茲太太嫁給了一個西部小麥大亨。她正要送女兒去英國,她女兒要嫁給一個貴族,一個真正的貴族!”凱特雙眼閃閃發亮,憧憬著想象中的上流社會。
“這么說,你舅舅從她那里狠狠敲了一筆,讓你以為自己也跟著飛黃騰達了,居然敢辭掉現在這份好工作?”廚娘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這筆橫財你們能花用多久。我估計,你舅舅準會天天灌酒,不等這個月過完,就把錢全糟蹋掉。”
“我舅舅不喝酒。”
“我才不信呢,你們這些窮鬼個個都是酒鬼。”
一向溫順的幫廚女傭皺起了眉頭。“貓說你永遠都不希望我好。他管你叫老巫婆。我真是太蠢了,居然還替你辯解。我說你尖酸刻薄,是因為工作太辛苦,但他說你拼命操勞,就是為了蓄積怨氣。他問我有什么愿望,我說的第一樁,就是希望你生活得順利一點。”
“貓說——?”廚娘盯著女孩。
“對,就是那只花斑雄貓,之前是莫伊拉給貓喂食——祝愿她好運。她離開之后,喂貓就成了我的差事。盧瑟福先生之前喜歡給貓兒戴鈴鐺項圈,現在又給它們穿小皮靴。花斑貓是只野貓,什么穿戴都沒有。”她笑了。
“你瘋了!”
“我沒瘋。”凱特自信地說,“我只是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像是我已故的瑪麗奶奶,愿上帝保佑她的靈魂。”她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她告訴我,我會繼承她的天賦,但直到現在,我的天賦才展現出來。莫伊拉走后,我接手了喂貓的差事,我看到一只可憐的流浪貓溜進來偷吃,就給多備了一份貓食。他因為我的善心而獎賞我,幫助我找到了自己的天賦。他肯定就是傳說里的那個神靈,他戴著一頂漂亮羽帽,穿著一雙皮靴,承諾會幫我實現內心的渴望。我一直希望能坐上輪船的頭等艙,去別的國家見見世面。我的夢想終于成真了,我明天就要離開阿登格林,和愛德華茲夫人的女仆一起去英格蘭。我舅舅沒有向她索要任何報酬,但為我求了個前程。等我們回來,我就已經做好準備,可以為最高貴的女士服務了。我再也不用洗鍋碗瓢盆了!”她快活地從水斗里捧起一把肥皂泡,對著廚娘呼地吹了一口。廚娘倉皇逃離廚房,躲開了這個瘋癲癲的傻丫頭。
凱特第二天就離開了。她走之后,廚娘別無他法,只好又搖起了貓鈴,喂起了貓食。也許“只好”并不確切。她第一次對這個差事生出了一種模糊的渴望。裝填十九個貓食盤時,一堆雜亂的思緒在她的腦海里翻來涌去。早些時候,她向其他仆人簡單了解了離開的六個人——從埃倫到凱特——他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阿登格林,飛黃騰達,從渣滓變成了鉆石。她的調查揭示了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事實:每一個下賤貨,都去喂過貓!
這一堆巧合和意外簡直可以燉一鍋肉湯了。廚娘琢磨了很久,最后想起凱特提到的那只戴著羽帽、穿著靴子的野貓,那個傻丫頭說那只貓讓她最美好的愿望成了真。但是,這——
絕不可能,廚娘暗想。簡直是瘋了。魔法嗎?那些低賤的角色居然被抬舉得那么高,發達得那么快。難道是——?當她把第二十個盤子擺上茶餐車時,手不禁抖了一下。這個盤子特別沉,堆滿了水煮雞胸肉,還添了一小塊冷掉的烤牛肉,外加一坨奶油凍。不知道這只貓能不能改變她的生活,但只要有一絲可能,廚娘就準備強行灌飽他,給自己喂出一個輝煌未來。
她推著茶餐車來到老地方,打開花園門,鐺鐺搖響了貓鈴,鈴聲震耳,聽起來不像是召喚貓兒們進食,更像是在召喚消防員來救火。十九只貓跑了進來,飽飽地吃了一頓,可是左看右看只有十九只,就是沒看到那只沒戴項圈、脖頸有一圈白毛的虎斑雄貓。她的希望落空,她感到心跌進了深淵。
舔完盤子里最后一口食物,茶餐車上散發的誘人氣味引起了貓兒們的興趣。幾只無恥的貪心鬼“喵喵”叫喚幾聲之后,居然壯起膽子,跳上茶餐車,想吃那盤特制貓食,廚娘伸出壯實的手腕,毫不留情地一把逮住,狠狠扔了出去,至少有兩只貓咪被摔得夠嗆,發出慘痛哀嚎。貓兒都嚇壞了,四下逃散,有的拼命狂奔,有的可憐巴巴地跛著腳。看著貓兒們散去,廚娘又累又氣,不停地喘著粗氣。
“你應該讓他們嘗嘗味道,”她身后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你準備了這么多,我根本吃不完。我并不打算因為吃獨食而患上痛風,而且我還蠻喜歡進餐時有朋友做伴。”
她急忙轉身,凱特說得沒錯:兩個多星期之前被她扔出去的那只流浪貓,現在從頭到爪子(哦,不,是頭到腳)打扮成了一個十七世紀的法國騎士。她驚得差點忘了呼吸,緊攥著雙手,把指關節都硌疼了。這是真的嗎?他是真的嗎?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從慌亂中清醒過來。
“這——這是專門為你烹制的,”她收起了平時的咄咄逼人,聲調里帶著一種古怪的謙卑,“我希望你喜歡。”
貓兒咯咯一笑。“我知道你希望什么。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表明了意圖。見鬼,你的胳膊可真有勁!你把我扔得那么高,我還以為自己會落到月亮上呢!”
廚娘臉紅了,坐立不安地說:“對不起,非常對不起。我那天過得很糟,煩心事一樁接一樁。我不舒服,偏頭痛發作起來頭都要炸了。女管家指責我亂填蔬果商的進貨單,說我揩油,我可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我那個住在布魯克林的乖侄女寫信來,說她那個蠻橫的丈夫被一個惡毒的女人迷了心竅。還有杰寇,這個撒旦生的雜種偷了我親手烤的餡餅,那可是為盧瑟福先生準備的晚餐——”
靴貓舉起一只爪子,打斷了喋喋不休的廚娘。“總而言之,你是在說,你所有的惡行都無可指摘,因為所有的過錯都是別人犯下的,你只是個受害者。呵,多么老套又熟悉的說辭啊!在過去幾個世紀里,你想象不到我聽過多少遍了。有些家伙犯下的罪行遠比扔一只可憐的餓貓要糟糕得多,但依然膽敢說這些話。”
廚娘的眼睛里涌起了淚水。“你為什么要諷刺我!你是不是只喜歡幫助那些年輕漂亮的姑娘小伙兒——即使他們是蕩婦、黑鬼和愛爾蘭酒鬼?就算他們有齷齪的猶太人血統,就像那個男仆?”
貓泰然自若地揮了揮手,再次讓她閉上了嘴。“你怎么詆毀他們,對我都毫無意義。我只喜歡善良的人,我一眼就能分辨善惡。善良是最偉大、最平等的美德。”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有多糟!”
“我知道你非常努力地與他人分享你的怨氣。說實話,如果你真的曾經把自己的好運氣分一點出來,主動讓別人受益,我現在一定會給你送上成堆的祝福,而不是責怪。”
“什么好運?”廚娘厲聲說,炙熱的憤怒把她的眼淚都烤干了。
“你有吃、有住、有穿、有閑暇,還有一份可觀的薪水。這是一份可觀的財富,你卻牢牢抓住,生怕便宜了別人。”
“每個星期天我都會往善款籃里丟錢,要是撒謊,我就不得好死!”
“你丟下的錢少之又少,而且你這么做是為了應付旁人的目光。”貓咧嘴一笑。
“我知道,你就是想讓我把自己變窮,干一些低賤的營生,比如拿海綿給那些臭乞丐擦洗身子,然后染上一些惡病,死得不明不白。而且還是外國乞丐!”她在最后重重加了一句。
貓漫不經心地撫弄著胡須:“現在到底是誰在諷刺誰?”
“我讓你看看什么叫分享!”她抓起那盤美味,用力向他扔去。貓兒慢悠悠地往旁邊挪了一步,仿佛是在跳優雅的小步舞,盤子恰好擦身而過。他彎下腰,伸出爪子剜起一塊掉落的雞肉,塞進嘴里,津津有味地砸吧起來。
“你雖然是個惡婆娘,卻是個好廚師。”他又從容彎腰,剜起了第二塊,“我想我還是會幫助你。”
“這么簡單?你剛才是怎么羞辱我的!”廚娘撅起嘴,“我為什么要相信你,你——你這只法國畜生?”
“小姐,收起你的齷齪心思,我本來就是為了獎賞你而來。你還記得那個叫埃倫的可愛女孩嗎?她是第一個代替你搖貓鈴的好人。”他咧嘴一笑,把爪子伸到身后,摘下自己的尾巴,沖著廚娘揮了揮。就算是一塊牛板油,在這嘲弄的表情面前也會立刻火冒三丈。
廚娘的表情頓時陰沉下來,似乎憋著一場暴風雨,而這充分表明,他讓她想了起來,貓兒重新把尾巴安在臀部。“當時,我問那女孩有什么愿望,她說她寧愿我運用魔力讓你變快樂。純潔的小可憐,她還以為,如果你的惡毒被快樂沖淡了,她的日子也會好過一點。”
“什么?她命令你讓我幸福,而你卻讓我等到現在?”
“她沒有命令我做任何事,她只是——”
廚娘一腳踢飛了落在腳邊的一塊盤子碎片。“我可不是被你隨意玩弄至死的骯臟老鼠。少跟我兜圈子!趕緊把你欠我的交出來,否則——”她抓起貓鈴,舉得高高的,“——就趕緊滾蛋,永遠別回來!”
貓的胡須頓時彎成了意大利男高音那樣的翹胡子。“我怎么能拒絕這么迷人的請求?告訴我你有什么愿望。”
廚娘的臉上頓時泛起了渴望的光芒。“我想要他。”她的話音里充滿激情和貪婪,“我想要盧瑟福先生。我想讓他愛我,我要他愛我勝過任何人。我想成為他至高無上的珍寶,成為這個莊園最尊貴的女主人、他唯一的心上人。我希望他被我的美麗俘獲,為我送上所有的奢侈品——你最好把我變得非常漂亮,反正你對這個挺在行。最后,我希望其他的仆人看到我時,心里都嫉妒得發狂,尤其是那個盛氣凌人的利哈伊太太。”她停下來喘了口氣。
“就這些?”貓納悶地問,“這就能讓你變得快樂嗎?”
這次,她完全沒有聽出他的嘲諷。“我覺得能。盡管我壓根就不相信你能辦到任何一樁——”
突然,一陣震耳欲聾的“鐺鐺”聲響起,仿佛從曼哈頓的最南端到最北端,莊嚴的哈德遜河沿岸所有的小教堂、大教堂和禮拜堂同時敲響了大鐘,激起了驚天動地的可怕共振。
然而,這聲音卻來源于那只貓鈴。貓鈴在她眼前瘋狂地飛來飛去,忽上忽下,盤旋在她頭頂上鐺鐺直響。她感覺自己的頭骨快要被敲碎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她嗚咽著、閃躲著,拼命捂住耳朵,可鈴聲直往她耳朵里鉆。聲音鉆進她的骨頭,把骨髓震成了一團團果凍,震得她跌倒在地。巨響聲中,她發出一聲無力的尖叫,掙扎著爬起來,一頭竄進了花園。她跑過卵石小路,踩過花圃,鈴聲無情地緊追不放。她踢飛了一個玻璃球,推翻了一個供小鳥戲水的浴盆,撞倒了一棵柔弱的櫻桃樹苗,把枝葉踩得七零八落。她繼續狂奔了一陣,直到筋疲力盡,才栽倒在一棵老柳樹下。地獄般的轟鳴仍然啃噬著她的身體和靈魂,直到仁慈的黑暗讓她擺脫煎熬。
“甜心?”
耳邊響起雇主那親切而熟悉的聲音,廚娘心中一驚。是他在叫我嗎?他怎么可能這么溫柔地對我說話……這是在做夢嗎?我死了嗎?她感到他的膝蓋正輕輕地頂著自己的后背,她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熟睡,把這一刻的陶醉盡量延長一些。
“可憐的小親親,你在發抖呢。是什么讓你難過?”盧瑟福先生有力的手掌溫暖了她的后背。“哦,小寶貝!我怎么到現在才發現你這個小美人兒?請原諒我的遲鈍。我崇拜你,我要把整個生命都獻給你,讓你每時每刻都沉浸在幸福中。我的寶貝,你——你相信我嗎?我可以得到這個至高無上的榮耀嗎?我可以把你抱在懷里嗎?”
廚娘的靈魂在歡騰。這是真的!那只可惡的貓真的做到了,美好人生終于開始了!她真想快點在昔日的同事面前抖抖威風。為了更好地品嘗這個光輝時刻,她展開身子,把自己的身體完全露出來,展現給這位深愛著她的奴隸。
他沒有低下熱烈的雙唇,吻在她仰起的臉龐上;也沒有抱起她的身體,緊緊擁在他強壯的胸膛上。他只是俯下身,一張英俊的臉龐盯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愛意——
接著,他伸手撓了撓她的肚子。
“看看你,毛茸茸的小天使,居然知道向我展示你軟軟的小肚皮,真聰明!”他又撓了一下。“嗯,聰明極了!”他憐愛地揉了揉她的下巴,然后突然伸手,捏住她的后頸,把她拎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試圖抗議,氣惱地喊道:“盧瑟福先生!”話從嘴里說出來,卻變成了一聲怯生生的“喵嗚——”。她試著踢腳,但她的爪子上套著小皮靴,使不上力氣。
“好了,好了,我的小珍珠。別亂動,爸爸愛你。我保證,你會在這里過得很開心。我要給你這個小公主做一個綴著金鈴鐺和綠寶石的項圈。多么漂亮的小母貓!你一定要見見我剛剛收養的那個帥小伙兒——一只威武神氣的虎斑,要是你們生下一窩小貓,該有多好!你會喜歡他的,對吧,小可愛?”
遠處某個地方,一只貓笑出了聲。與此同時,被盧瑟福先生一手抱住的廚娘驚恐地發現,不知道是上帝的戲弄,還是大自然的惡作劇,貓居然不會尖叫。
她可一點也不喜歡。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翰·威爾克斯·布斯:演員,暗殺林肯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