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世 鴻
(云南大學 周邊外交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日本海上帝國迷夢與“南方共榮圈”的幻滅
畢 世 鴻
(云南大學 周邊外交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自明治維新起,日本逐漸認識到東南亞對其在東亞地區建立排他性海上帝國的重要性。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本在東南亞確立了以日本為塔頂的金字塔式統治秩序,以“南方共榮圈”為外化的標志。其目的在于實現東南亞的對日附屬化和一體化,對東南亞國家要求獨立的呼聲采取模糊處理。與“南方共榮圈”的“共存共榮”這一虛像相比,日本的軍政統治這一實像更為殘酷,對東南亞的統治行為呈現出“二元化”特征。隨著日本海軍的失利,日本的“南方共榮圈”空洞化,最終導致海上帝國解體。可見,一個國家在崛起的過程中,必須以和平、友好、合作的態度來構筑國家關系。
日本;東南亞;海上帝國;南方共榮圈
1941年12月8日,日本發動了太平洋戰爭,并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相繼占領東南亞各地,取代了美國、英國、法國和荷蘭等歐美殖民地宗主國,將東南亞變為日本海上帝國統治之下的所謂“南方共榮圈”①“南方共榮圈”是自1941年日本占領東南亞各地之后開始頻繁使用的政治口號,其地理范圍大致包括法屬印支、泰國、荷屬東印度、馬來亞、緬甸、菲律賓、新幾內亞東部、所羅門群島、東帝汶等地。日本的著眼點主要在于將上述地區的豐富物產與日本本土的需求結合起來,借此實現以日本為盟主的“東亞協同體”、 “大東亞共榮圈”等構想。。戰爭初期,日本自稱“亞洲人的解放者”,鼓吹通過戰爭“趕走西方殖民統治者”,并與東南亞各地共建“南方共榮圈”。但日本很快就原形畢露,為維持其戰爭機器,日本對東南亞實行殘暴的軍政統治,并進行瘋狂的經濟掠奪,給東南亞各地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造成無以復加的損害,并對戰后東南亞各國構建民族獨立國家、經濟和社會發展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本文試圖通過研究日本自幕末至近代的海上帝國構想與東南亞的關聯,論述日本在太平洋戰爭期間對單獨統治東南亞的政策演變過程,繼而闡明“南方共榮圈”的若干特點,并證明日本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將本國意志強加于人、動輒使用武力來控制他國之路行不通。
在太平洋戰爭結束前,日本大多使用“南方”或“南洋”稱呼東南亞。1914年,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趁火打劫,占領了原德屬馬里亞納群島(關島除外)、馬紹爾群島、加羅林群島。1922年,國聯將上述群島交由日本“托管”,日本在當地設置南洋廳實行殖民統治。此后,這一地區通常被日本稱為“內南洋”,而其他東南亞地區則被日本稱為“外南洋”。關于南洋的定義,吉野作造于1915年在《現代叢書》中闡釋如下:“南洋是指除澳洲、新西蘭之外的荷屬東印度、內南洋諸島”[1]88。一戰爆發后,日本國內一般使用“南方”來表示日本以南的地區,其地理范圍與“南洋”大致相同。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本使用“南方共榮圈”來稱呼東南亞,以區別于范圍更廣的“大東亞共榮圈”。
自18世紀末起,經世學派思想家開始為日本推行的對外擴張吶喊助威。本多利明在《西域物語》中鼓吹:“以蝦夷為根據,經略滿洲,征服南洋諸島,國號移于堪察加,置郡縣,命有司撫育附屬土人”[2]11。1823年,佐藤信淵在《宇內混同秘策》中妄言:“開發南洋無人島,繼而拓展至其南諸島并以之為皇國郡縣,采其物產并輸入本邦,以供國家之用,…攻取呂宋、巴刺臥亞(現雅加達),以此為圖南之基,進而經營爪哇、渤泥(現加里曼丹島)以南諸島”[3]41。佐藤信淵提出了日本對外擴張的路線圖,完全是“大東亞共榮圈”的雛形,也是“南方共榮圈”的原案。吉田松陰繼而主張“北割滿洲,南取臺灣、呂宋諸島,……然后愛民養土,慎守邊圉,則可謂善保國矣”[4]596-597。
自19世紀末起,日本一些知名學者不斷著書立說,為建設海上帝國制造輿論。1888年,志賀重昂在《南洋時事》中大肆煽動:“何謂南洋,這是一個尚未引起民眾絲毫注意的偏遠之地,而吾輩卻要將南洋二字首次擺在諸君面前,期盼諸君能重視此地”[5]57-59。菅沼貞風在《新日本圖南之夢》中鼓吹:“取荷蘭陀所占爪哇和蘇門答臘諸島,支持暹羅抗擊英國,復馬六甲而握新加坡之峽門,后支持朝鮮與俄決戰。……其后約束朝鮮、暹羅而鉗制中國之頭尾,……此為東亞霸國之上策”[6]36。1910年,竹越與三郎的《南國記》提出:“我之未來不在北方而在南方,不在大陸而在于海洋,應將太平洋變為自家湖沼之大業”[7]12。
如前所述,早期南進論對江戶時代的“圖南”、“南進”、“南方經略”等概念進行了演繹和升華,繼而發展成為“海防論”、“開國攘夷論”等海外擴張思想,呼吁汲取西方的文明和技術,通過發展海運、增加貿易、加強海軍、移民東南亞等各種措施,全面提升日本的海洋實力,建立獨霸東亞的海上帝國。早期南進論雖然內涵多元,但其所包含的鼓吹擴張與征服的內容,則成為日后軍國主義和帝國主義擴張戰略的理論基礎,也是其后發動太平洋戰爭的思想支柱[8]35。
1895年,日本強迫中國簽署《馬關條約》,將中國臺灣攥為其殖民地,從而拉開了日本南進的序幕。日俄戰爭后,日本成為東亞唯一的帝國主義國家。一戰爆發后,日本于1914年占領赤道以北的前述德屬南洋群島,并將其置于殖民統治之下,這是日本繼臺灣之后獲得的又一個南進基地。這一階段,可謂日本實施南進東南亞政策的初期準備階段,其初步建立起了在東亞地區的海上帝國。
一戰使日本大獲其利,但也促使美、英進一步壓制日本的擴張空間。這使得日本走上了公開挑戰華盛頓體系的道路,企圖建立自己單獨主導的海上帝國。1919年,北一輝發表《國家改造案原理大綱》,鼓吹日本以“解放亞洲”的名義割占滿蒙、蘇俄遠東西伯利亞和東南亞等地,建立“世界聯邦”。北一輝還提出對外擴張的三大國策,即“確保中國完整、取得南方領土、援助印度獨立”,并納入日本版圖[9]269。石原莞爾在《東亞聯盟建設綱要》中鼓吹“東亞聯盟”論,認為“南洋有重大戰略價值”,要將東南亞的人力物力置于日本控制之下[10]353-354。由此,“大東亞共榮圈”論調開始登臺亮相,“解放亞洲”、“打破盎格魯—撒克遜人之霸權”等“南進論”層出不窮[11]236,并同法西斯運動和軍國主義勢力匯合到一起。
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并侵占中國東北,在宣傳偽滿建國思想與構筑“殖民地奴化體系”[12]70上做了諸多努力,為南進東南亞準備好了后方基地。1936年8月,廣田弘毅內閣出臺《國策基準》,規定“對南方海洋特別是外南洋方面,…以漸進的和平手段謀求我國勢力進入該地區”[13]135-137?!秶呋鶞省吩诖_認明治以來日本對外政策的軸心即大陸政策(北進)的同時,首次將南進東南亞納入官方政策。該基準首次表明了日本除完全占領中國以外,還想侵占東南亞的侵略計劃,意味著“南進”方針成為日本的基本國策。
“七七事變”爆發后,歐美列強的對日綏靖政策宣告失敗,華盛頓體系土崩瓦解,日本肆無忌憚地擴大侵華戰爭。1938年11月,近衛內閣發表聲明宣稱:帝國要“建設確保東亞永久和平的新秩序?!@種新秩序的建設,應以日、滿、華之國合作,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建立連環互助的關系為根本”[14]162。這表明日本企圖以“東亞新秩序”為幌子,試圖建立以日本為金字塔頂的東亞海上帝國,并為日后的“大東亞共榮圈”構想所繼承。
1939年9月1日二戰爆發后,日本企圖把對侵略中國與南進東南亞結合在一起。在“不要誤了最后一班公交車”的叫囂聲中,日本遂與德意法西斯結盟,并最終確立了南進政策。1940年7月,日本外相松岡洋右宣稱:“作為我國當前的外交方針,應遵循皇道之大精神,……建立大東亞共榮圈”。這是日本首次使用“大東亞共榮圈”這一詞匯,松岡還提出要實現“亞洲民眾的繁榮”口號[15]18-19,為日本南進東南亞打上了合理化標簽。同月,近衛內閣出臺《基本國策綱要》,明確提出了要建設以日本為核心的“大東亞新秩序”的國策。這是在“日、滿、華”的新秩序上,又包括東南亞的所謂“東亞新秩序”的基本國策[10]392。
從認識的發展、戰略和政策的制訂以及實施過程來看,日本近代在構建海上帝國的過程中,其對東南亞的認識和策略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蛻變過程。在幕末維新時期,與南進有關的思想初露鋒芒。而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先是“處分琉球”,進而殖民臺灣,其后又占領德屬南洋群島,其構建海上帝國的行動初見成效。20世紀30年代中期以后,日本對東南亞的重要性的認識日漸深刻。1936年,廣田弘毅內閣確定《國策基準》,日本明確了向“南方海洋擴張”的新國策。而1940年近衛文麿內閣提出的“大東亞共榮圈”構想,則是日本南進東南亞、建立海上帝國戰略的綜合性表述[8]77。
在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前的1941年11月20日,日本通過《南方占領區行政實施要領》,確立了對東南亞實施統治的大體框架。其中包括:“在占領區暫且實施軍政統治,迅速獲取戰略物資,占領區的最終歸屬問題另作規定。盡量利用既有的統治機構,并尊重以前的機構和民族習俗”,對當地的統治機構不進行大規模調整[16]91-92。這表明至少在開戰前,日本還沒有決定要全面實施強制性的占領政策,而是盡量保持與歐美殖民地統治政策之間的連貫性。但對于東南亞各地的未來歸屬,日本決定“盡量避免過早誘發獨立運動”,對當地民眾的獨立訴求采取模糊態度。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本旋即占領了東起中部太平洋的吉爾伯特群島,西至緬甸、馬來亞,南達新幾內亞、所羅門群島,北迄阿留申群島的廣大區域,加上原先所占領的中國等領土,其占領區總面積近800萬平方公里,形成了連歐美列強都未能實現的獨霸東南亞的局面,這是日本以武力構建海上帝國的最大版圖。1942年1月,東條英機發表《大東亞戰指導之要點》,闡述了日本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構想。“對于為保衛大東亞所絕對不能放棄的地區,由帝國自行處理;關于其他地區,根據各民族的傳統、文化及戰局的發展等,做出適當處理?!睂τ跂|南亞各地,要占領馬來半島,作為“保衛大東亞的據點”;對于菲律賓和緬甸,準備給予其“獨立的榮耀”;對于荷屬東印度,要擊潰其抵抗勢力;對于泰國和法屬印支,要令其與帝國共建“大東亞共榮圈”[17]303-307。為有別于包含整個東亞地區在內的“大東亞共榮圈”,日本將東南亞稱為“南方共榮圈”。
日本在包括“南方共榮圈”內,究竟想建立何種秩序。海軍省1942年制作的《大東亞新秩序內部政治結構圖》強調,圈內各地“必須符合加強帝國長期國防實力的目的,……繼而在帝國的指導之下建立有機的等級關系”,各地“應考慮歷史背景和開化程度,分為指導國、獨立國、獨立保護國、直轄領等”。這暴露了日本統治東南亞的目的和方針,日本在此后制定并實施的一系列政策,即是這一政策的延續。
具體而言,日本對“大東亞共榮圈”內各地的地位做了如下規劃。第一,“指導國”即日本,負責保持“大東亞共榮圈”的“自主安全”,防御內外威脅,對圈內各國發揮指導性作用,并主導各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等相關事業。第二,“獨立國”雖與獨立國家擁有相同性質,但這些“獨立國”要接受日本的指導,沒有完全主權。偽滿洲國、汪偽政權和泰國即屬此例。第三,“獨立保護國”承認日本的宗主權,并將其軍事和外交主權讓渡給日本?!蔼毩⒈Wo國”雖然在形式上擁有獨立國家的統治范圍,其國內統治者也由當地人擔任,但在政權運營上,均由日本官員進行“指導”。這些國家的主權與“獨立國”相比少得可憐,可謂“不完全獨立國”。緬甸、菲律賓和爪哇即在此例。第四,所謂“直轄領”,即是日本將該地作為本國領土,并派官員進行直接統治?!爸陛狀I”允許當地居民擔任官員,但也要分步實施。根據戰爭需要,日本會適時將“獨立國”和“獨立保護國”的戰略據點納入“直轄領”進行直接統治。第五,在“大東亞共榮圈”內,尚有印度支那、帝汶和澳門等外國殖民地。這被日本視為異端,未來應通過“合適的方法”進行清算,從而將這些殖民地變成“大東亞共榮圈”的有機組成部分。
在當時體現日本為“指導國”的論調中,把日本和東南亞的關系比喻為“宇宙之秩序”的主張最為典型。大鷹正次郎指出:“作為太陽的日本,認可各民族的自轉(等同于自治或獨立),在發揮統領作用的同時提供光和熱,從而實現各民族的繁榮。各民族通過接受日本的光和熱實現自身的自轉,同時也支持作為太陽的日本,在其周圍進行公轉”[18]649-652。但上述各地只能與日本建立單邊關系,不能與其他國家直接建立聯系。這是由于如果各地之間建立起了沒有日本介入的直接關系,就會“危及到帝國的指導地位”[19]23。這一海上帝國在統治結構上形成了以日本本土為圓心,以東南亞為第三同心圓的結構。
在1942年6月中途島海戰中,日本海軍主力損失慘重,“美攻日守”的戰略格局形成,這迫使日本調整策略。1943年5月,日本出臺的《大東亞政略指導大綱》做了如下部署:要“盡快使之(菲律賓)獨立”;“根據《緬甸獨立指導綱要》,(對緬甸)采取相應措施”;對于法屬印支,則要“加強既定方針”;對于泰國,要“迅速助其收回馬來亞失地,部分撣邦(緬甸)領土,應劃給泰國”;“把馬來亞、蘇門答臘、爪哇、婆羅洲、蘇拉威西視為帝國領土,將其建設成為戰略資源供應地,并努力爭取民心”[20]583-584。日本試圖借此誘使各國對“南方共榮圈”建設給予配合,但其決定把馬來亞、印尼視作“重要資源供給地”而并入日本領土,其野心暴露無遺。
1943年11月,東條英機召集上述五個“獨立國”、即汪偽政權、偽滿洲國、泰國、菲律賓、緬甸的首腦等,在東京召開“大東亞會議”。會議發布的《大東亞共同宣言》極力避免使用令人聯想日本盟主地位的“大東亞共榮圈”這一詞匯,將發動戰爭的目的改為“建設共存共榮之秩序,相互尊重自主獨立,消除人種歧視”,鼓吹“將大東亞從美英的桎梏之中解放出來”,企圖以此來確保東南亞各地的民心與合作[21]236。對此,美英中三國首腦于12月發表了《開羅宣言》,決定剝奪日本自一戰以來奪取的一切領土。
自1944年3月日軍在拉包爾陷入孤立之后,日本被迫再次調整策略。1944年9月,日本首相小磯國昭發表了“將來準予東印度(印尼)獨立”的聲明,改變了之前將印尼作為本國領土的既定方針。1944年底,日本出臺了《以昭和20年中期為目標的戰爭指導方案》,“對法屬印支,按將來使安南獨立的方針采取措施”[22]134-165。1945年3月,日軍在法屬印支發動軍事政變,扶持安南傀儡皇帝保大宣布安南脫離法國而“完全獨立”。同月,日本宣布瑯勃拉邦王國以獨立國家的名義加入“大東亞共榮圈”[23]87。8月11日,日本任命蘇加諾為印尼獨立籌備委員會委員長。但日本給予上述國家的“獨立”,不過是為了延緩失敗的緩兵之計。1945年8月15日,日本戰敗投降,其對東南亞的統治宣告終結,其苦心建立的海上帝國轟然崩塌。
從南進政策所追求的目標看,日本企圖在東南亞構建排他性的海上帝國,也就是所謂的“南方共榮圈”。明治維新后,日本實行“脫亞入歐”,與歐美列強為伍,打破東亞地區長達數千年的“華夷秩序”,并在20世紀初期成為東亞地區唯一的帝國主義列強,初步建立起海上帝國。一戰后,日本在東亞地區提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并挑戰華盛頓體系,這暴露出日本統治集團繼承幕末思想家“統一世界”的野心、妄圖構建海上帝國[8]130??v觀日本在東南亞建立起的“南方共榮圈”及其統治,有如下特征。
其一,日本建立“南方共榮圈”的目的在于實現東南亞的對日附屬化和一體化。日本對東南亞名義上為實現“共存共榮”而實行短期的軍政統治,但實質上采取了作為本國領土的各種強制統治措施。從國際法角度觀之,軍政統治屬于由占領初期到正式實施殖民統治之間的過渡形式。但在東南亞,日本先后廢除了各地的立法機構和中央行政機構,建立軍政統治機構。日本對東南亞各國要求獨立的呼聲表面同情,但一直模糊處理。直到在敗局已定的情況下,日本才不得不做出讓步。此外,日本強行改變各地的地理名稱、紀年律法,強制要求占領區居民學習日語,強推神道教。這些同化措施實際上是將占領區變為其永久領土的強制性安排[24]23。通過在各領域強推同化措施,日本將東南亞變為維護其戰爭機器的“補給地”,構建排他性的海上帝國,從而使東南亞各地在軍事、政治和經濟等各方面與日本本土保持同步。概言之,日本建立的“南方共榮圈”,政治上統治東南亞各國各民族,經濟上壟斷東南亞的豐富資源和廣闊市場,軍事上占領東南亞戰略要地,思想文化上用法西斯思想奴化占領區民眾[25]232,目的就是要建立以日本為核心的海上帝國。
其二,與“南方共榮圈”的“共存共榮”這一虛像相比,日本的軍政統治這一實像更為殘酷。表面上,日本在“解放亞洲”的口號之下,鼓吹要與東南亞人民一同建設“共存共榮”的“南方共榮圈”。對于東南亞人民實現民族獨立的要求,日本也部分同意并做出了相應的安排,但實際上是試圖將東南亞作為“永久性殖民地”來對待。日本強化其統治政策,從而在東南亞建立起絕對性、排他性的法西斯統治。這與東南亞民眾借日本之力來推翻歐美殖民統治并實現獨立的愿望相左,使得東南亞民眾最終走到對立面。比起歐美殖民者的所作所為,日本在東南亞是破壞有余,無從建設。印尼著名作家莫赫塔爾·盧比斯(Mochtar Lubis)曾指出,日本的殘酷統治使“絕不能再度淪陷為殖民地”的思想在印尼人心中深深扎下了根,并成為其后印尼獨立運動的精神支柱。“日本完全無視我國人民,與荷蘭的殖民統治相比,日本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殘酷的侵略者”[26]133。
其三,日本對東南亞的統治行為呈現出典型的“二元化”特征。太平洋戰爭期間,戰局瞬息萬變,日本中央制定的政策往往無法確切反映各占領區所面臨的現實。一般認為,近代日本實行以天皇為頂端的金字塔式寡頭統治體制,就如何對東南亞實行統治,各地軍政當局理應完全服從中央,嚴格執行中央的各項政策。然而,在整體保持一致的同時,東南亞軍政當局與日本中央之間存在著不少矛盾乃至沖突。例如,東南亞大多數民眾信奉伊斯蘭教、佛教或基督教,如果在當地強推神道教、普及皇民化思想,無疑會引發諸多沖突。特別是對于希望到西方麥加朝圣的東南亞穆斯林而言,面向東方遙拜位于東京的皇宮是無法接受的。換言之,穆斯林拒絕偶像崇拜,無法贊同對日本天皇的崇拜。對此,日本統治集團在發動太平洋戰爭之前亦有研判,曾有考慮逐步實行教化。但軍政當局派遣大量軍政官員進駐各地,大批日本企業進入東南亞接收所謂“敵產”,并大肆宣傳皇民化思想,在各地開設日語學校推廣日語,設立南方特別留學生制度接受東南亞留學生,以達到教化東南亞民眾的目的,甚至禁止各地民眾唱本民族歌曲,取消當地民族節日,禁止懸掛本民族旗幟等[15]51-52。這使得各地軍政當局很快喪失民心。
其四,日本對東南亞各地的統治政策和方式不盡相同,但在客觀上促進了東南亞民族獨立運動的發展。對于那些有著最具價值資源的地區,尤其是東印度群島和馬來亞,就被置于日本直接統治之下;對于那些不至關重要的地方,如緬甸和菲律賓,就讓其得到所謂的“自治”或“獨立”;為了擴大圈內盟友,日本甚至還組織了泰國等所謂“同盟國”。但即便是所謂“獨立”,也是要以協助日本為條件,而非基于民族自決或主權平等的原則[27]18。一些東南亞國家的民族主義者曾認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幻想借助日本來推翻歐美殖民者。但當日本進行殘暴的法西斯統治,推行野蠻的民族同化奴役政策的時候,他們便幡然醒悟[28]57。在盟軍的有利反擊和東南亞各地人民的反抗下,日本企圖在東南亞建立的“南方共榮圈”最終無法逃脫失敗的命運。甚至可以說,正是由于日本對東南亞的占領,才對日本海上帝國的解體帶來了歷史性沖擊[29]25。日本的統治使東南亞形勢發生了深刻變化,抗擊日本侵略、爭取民族獨立成為東南亞民眾的首要任務。
太平洋戰爭前,對于東南亞,日本人普遍認為:經濟上,東南亞“大量尚未開發的資源”被長期擱置;政治上,東南亞各地“被迫隸屬于歐美列強的殖民統治”;文化上,東南亞與臺灣和朝鮮的“同文同種”不同,屬于異文化圈,文明開化程度也不盡一致[30]193?;跂|南亞的此種狀況,作為“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及“同為亞洲人”的日本人,以“解放亞洲”為基本國策,理應打破這種局面,南進論喧囂塵上。加之一戰后遭受英美排擠,日本深感通過進一步的“富國強兵”來擴大統治范圍的必要性和緊迫性,遂不斷強化“亞洲盟主”意識。但在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而遭受美英譴責之后,上述意識蛻變為獨霸東亞地區“大東亞新秩序”構想[31]305,并成為日本冒然發動太平洋戰爭的精神動力。
在太平洋戰爭之前和初期,日本不斷鼓吹和東南亞人民有共同利益,曾有幫助東南亞各國驅逐歐美殖民列強,實現經濟和社會近代化的說辭和偽裝。但日本對“南方共榮圈”的統治,既非周密計劃,也未對東南亞各國未來的國家構建持一貫立場[32]180,對東南亞人民的獨立要求口是心非。在戰場上連遭敗績后,日本轉而大肆掠奪東南亞,這在本質上與對臺灣、朝鮮和中國的侵略無異,給東南亞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這表明日本決不是亞洲人民的“解放者”,所謂“共存共榮”不過是日本掠奪東南亞的幌子,“南方共榮圈”亦不過是“南方共貧圈”。但上述偽裝確有一定的欺騙性,甚至成為今天日本右翼和保守陣營竭力否定日本侵略歷史乃至鼓吹修憲和向海外派兵的理論依據。
總之,“將太平洋變為內湖之大業”、“謀求日本的利益”,才是日本推行南進政策并建立海上帝國,對東南亞實行統治的主題,絕不是促進東南亞各國的獨立或發展。日本對東南亞統治結束了歐美殖民統治東南亞的舊格局,但所謂“南方共榮圈”的新秩序并沒有開創東南亞歷史的新篇章,日本不可能維持對東南亞的長期統治。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日本對東南亞統治的終結,才真正為東南亞各國的獨立奠定了基礎。
歷史證明,日本肆無忌憚地侵略東南亞,建立了排他性海上帝國,但以失敗告終。二戰后,日本改以和平的方式,以賠償、援助、投資和貿易等為抓手重返東南亞。當前,日本與東南亞國家在各領域開展深層次合作,建立起了比“南方共榮圈”時代更為緊密的關系。很多東南亞國家也希望日本在政治、經濟和安全合作等領域發揮重要作用。但雙方在民間層面的相互理解、特別是對那場戰爭和血腥統治的認識仍有不小差距,二者之間依然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在“南方共榮圈”解體70余年的今天,日本對近現代史的認識依然受到強烈質疑。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一個國家在崛起過程中,試圖以武力改變地區秩序的方式行不通。未來東亞地區的新秩序應該是一種合作、開放與和諧的新秩序,并以實現互利共贏和共同發展為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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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紅]
DisillusionmentofJapan’sMysteriousDreamasaMaritimeEmpireandthe“SouthernCo-ProsperitySphere”
BI Shi-hong
(Center for China’s Neighbor Diplomacy Studies,Yunnan University,Kunming 650091,China)
Since the Meiji Restoration,Japan has gradually recognized the importance of Southeast Asia to its establishment of an exclusive maritime empire in East Asia. After the launch of the Pacific War,Japan established a pyramid-style ruling order with Japan at the top in Southeast Asia. Japan’s aim for the establishment of “Southern Co-prosperity Sphere” was to achieve the Southeast Asia’s alienation and integration,so Japan took a vague attitude toward Southeast Asian countries’ requirement for independence. Compared with the virtual image of “coexistence and co-prosperity” of the “Southern Co-prosperity Sphere”,Japan’s real image,its military domination in Southeast Asia was more cruel presenting a “dualistic” feature. Japan’s occupation of Southeast Asia soon resulted in the disintegration of Japan’s maritime empire. It is proved that a country,in the process of its rise,trying to change the regional order by using force does not work,it must adhere to the principles of peace,friendship,and cooperation.
Japan;Southeast Asia;Maritime Empire;The Southern Co-Prosperity Sphere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5.014
2017-05-2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特別委托項目(16@ZH009);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5BSS011)。
畢世鴻(1973-),男,云南騰沖人,云南大學周邊外交研究中心教授,國際關系研究院副院長,歷史學博士。
K313.45;K313.46
A
1001-6201(2017)05-009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