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學軍
摘 要:如何為生態危機尋求政治解放路徑是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福斯特看來,全球性生態危機源于資本主義制度的不可持續性,因此為了防止生態危機演變為“最后的危機”,需要以一場兼具社會革命的生態革命對現有的資本主義制度進行變革。但是,依賴于“技術綠化”的生態工業革命因其被資本邏輯所主導,表現出與資本主義的同構性。因此,真正的生態革命有賴于生態革命與社會革命的聯系,最終實現生態社會主義。雖然福斯特的分析主要立足于資本主義批判的視角,但其理論依據與分析結果對于推進我國的生態文明建設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 生態革命;社會革命;生態社會革命;生態社會主義
中圖分類號:F06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6)05-0094-07
全球生態系統在人類復雜而不可預測行為的沖擊下變得越發難以捉摸,農業生產工業化導致的土壤養料循環的斷裂、有毒廢棄物向自然的排放、化學肥料與農藥的過度使用導致水體普遍污染等都告訴我們一個基本事實:更為嚴重的生態災難可能隨時發生。面對日益嚴重的全球生態危機,美國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學者福斯特從對資本主義制度的不可持續性批判入手,分析了生態工業革命與生態社會革命二者在本質上的不同,由此提出了他的生態社會主義設想。盡管福斯特的理論并不完善,且主要是基于對資本主義批判角度進行的理論推演,但其理論分析與結果對于推進我國的生態文明建設,確保經濟社會與自然協同發展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一、生態危機源于資本主義制度的不可持續性
福斯特指出,在當前面臨的嚴峻形勢下要想真正解決危機必須要“以一場兼具社會革命的生態革命”對現有的資本主義制度進行變革,因為生態危機是與資本主義相關聯的歷史性現象,只要這種無法持續的生產體系存在,生態危機終將演變為“最后的危機”,把人類文明推向崩潰的邊緣。
資本主義的不可持續性在馬克思的相關論著中早有定論。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制度的特點是商品生產的普遍化,以及完全集中于商品的生產體系的出現,這一體系使資本成為“無休無止、不受羈絆的欲望,不斷力圖超越自己的限制。”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過程(M-C-M')進行分析可以看到:資本主義生產體系傾向于把“所有的自然物與自然規律以及一切人所獨有的東西都轉化成僅是它本身自我擴張的手段”,結果就造成了一個被框定在利潤的快速增長與積累之中的體系,這一體系無視人的真正需求,無視自然本身的價值與規律,一切以不竭地積累為目標。而在通過對剩余價值掠奪來擴大積累的過程中,為了獲得更多利潤但又不激起工人的階級意識,資本主義生產需要不斷提高生產率,以便在不影響工人必要收入的基礎上降低工人的付酬比率。這就推動了生產技術的革新與生產效率的提高,由此強化了生產-積累的邏輯,并最終把社會財富與權力集中到越來越少的人手中。而這不但導致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異化、人類創造潛力被遮蔽,更重要的還在于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使人類自身再生產所不可或缺的生存條件不斷被剝奪。
從西方政治經濟學的發展歷程來看,即使是重農學派也沒有把自然資源納入到商品的交換價值中。不過,卻一般都認為自然資源構成了公共財富,在他們看來公共財富不但包括具有交換價值的東西,也包括天然豐裕的東西,如空氣、水等。這種對自然資源的認識導致了所謂的“勞德代爾悖論”。即私人的財富可借由破壞公共財富而擴大。這就是說,土地的所有者燒掉農作物使其稀缺可以提高交換價值,擴大個人的財富。馬克思強烈贊同“勞德代爾悖論”,他認為,在商品生產普遍化的體系下自然界與工人在某種情況下都會成為資本的免費禮物,不但“雇傭工人只有為資本家(因而也為他們的剩余價值的分享者)白白地勞動一定的時間,才被允許為維持自己的生活而勞動,就是說,才被允許生存”[1],而且自然似乎也只有屈服于資本的力量并貢獻出自己的“剩余價值”。
福斯特指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不可持續性的分析,主要是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基礎,即它的“先決條件”著手的。這些“先決條件”“可以從‘原始積累或者對公地(所有人的習慣所有權)的剝奪的歷史中找到,從而也可以在工人本身的謀生手段被剝奪的過程中找到。正是這種剝奪為工業資本主義奠定了基礎。把土地變為私人財產,變成一種純粹的積累手段,同時就為破壞人類與地球的新陳代謝打下了基礎。”[2]同時福斯特指出,通過馬克思的分析可以看到資本積累的過程具有更大規模和更嚴重破壞的屬性。在資本主義的萌芽時期,販賣奴隸與掠奪資源為以英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提供了生產所需的勞動力與各種原料,而這一過程至今仍在繼續——由資本主義推動的農業工業化與自然資本化向全球范圍的擴張,使得邊緣國家的土地與勞動力結構不斷發生改變,大量的農民在日益嚴重的土地私有化浪潮下失去土地成為工業人口,土地、山林、湖泊變成了資本的禁臠,為資本的積累而貢獻。因此,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立足點是對人與自然界的剝削與掠奪,以及由此形成的對社會與生態的雙重破壞,這是其內含的制度性缺陷,不會因為資本家的仁慈而轉變。
二、被資本邏輯所主導的生態工業革命
通過上述分析,福斯特指出,生態危機的現實以及無法持續的資本主義制度把我們引向了一條新的革命道路——生態革命。他認為,“作為人類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深切變革,生態革命起因于由生產的社會方式與生態之間、生產方式與再生產方式之間發展出來的改變、緊張與矛盾”[3]12,因此這一革命必定是關涉生產方式與生態領域的大規模、根本性的社會變革。
但是,何種生態革命才是真正需要的呢?福斯特首先分析了西方發達國家所推動的生態工業革命(eco-industrial revolution)。生態工業革命是一種新型的工業革命,它致力于依靠技術手段——比如,更有效率的能源利用系統——來創設資本主義可持續發展的工業基礎。這種綠色的工業革命經常被支持者們構想為“生態現代化”。在這種“現代化”進程中,富裕國家主導著生態創新的前進之路,并以此開辟新的市場機遇。但是,福斯特指出,在這一“革命”進程中,“除了技術,實際上沒有任何社會結構被改變。對資本主義積累的無限追求,以及對人為制造出來的虛假需求的渴求仍然大行其道”。而且,從現實來看,生態工業革命所推崇的綠色生產正在被看作是為了加速經濟增長,提高國家實力而采取的更進一步擴大商品生產與消費的措施,因此這一“革命”“仍然沒有脫離當前社會秩序中主流的個人主義的利己(possessive-individualist)前提” [3]12,其最大的失敗之處是試圖在資本主義制度內尋求生態的可持續發展。福斯特指出,這一思想混亂源自于對資本主義制度的迷思。為此,他以美國歷史學家大衛·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的論述為例進行了說明。克里斯蒂安認識到了當今生態危機的嚴重性,并通過自己的歷史學研究將其歸咎于資本主義的擴張。但他堅持認為資本主義賴以存在的日益增長的生產與銷售體系與可持續發展之間并沒有絕對的矛盾,資本主義至少會設法與可持續發展的某些早期階段共存[3]14。福斯特指出,克里斯蒂安在認識上的這種矛盾,首先逃避了一個關鍵問題,即資本主義的擴張本性何以與生態的可持續發展在邏輯與實踐上共存;其次,資本主義對利潤增加的追求是否有賴于生產的增長?如果生產不增長但又要保持必要的利潤率,是否意味著收入從社會底層向頂層的逆向分配不斷加劇?再次,作為結論,“在資本主義與可持續發展之間并沒有絕對矛盾”的表述與事實嚴重不符——作為一種普遍追求利潤的經濟體系,資本主義內化了無限擴張與積累的邏輯,而這與地球生態有限性的矛盾才是絕對的、無法逃避的。
事實上,生態工業革命是西方環境經濟學理論在現實層面的推進。西方環境經濟學試圖在資本主義制度內尋求生態危機的解決路徑,主要借助技術的革新以及經濟的手段推動社會經濟再生產與自然再生產過程的良性循環與協調發展,并尋求以最小的環境代價實現經濟發展的最佳方案。這樣的理論基礎也確立了生態工業革命最顯著的特征,那就是,所有的改變都被嚴格限定在資本主義平穩發展的范圍之內,而資本主義自我擴張的需求及其所固有的破壞性卻很少會被提及。這樣,生態工業革命就被限定在對燃料是否清潔、發動機效率,以及廢氣排放標準等方面的討論上。但是,依據對這些問題的討論而制定的“革命”方案遠不能把正在遭受破壞的社會與生態從懸崖邊拉回來,而只是“領著它們與處于冒險中的經濟增長一道在懸崖邊緣永久的徘徊” [3]16。這是因為,盡管能源與資源的使用效率確實會隨著技術的改進日益提高,但是結果卻并不會減少能源與資源的消耗——在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下,效率的提升會推動經濟擴張與積累的進一步增速,而這反過來會壓倒效率改善的成果(“杰文斯悖論”可以加個腳注)。甚至,一些看似由生態工業革命帶來的區域性環境改善也并不如表面上那樣美好,也許只是通過簡單地把環境問題從富裕地區與國家轉嫁到貧窮地區與國家來實現的。
福斯特指出,生態工業革命所依賴的主要手段是“技術綠化”,但選擇的卻往往是那些允許資本主義生產體系能夠不受限制增殖的技術。而這“與其說是要解決生態問題,毋寧說是要使當前‘腳踏磨坊式的生產永存下去” [3]20。他指出,在那些被忽視的并不新也不尖端的技術中,許多都能夠滿足社會及生態恢復的需要,但因為這些技術不能為資本主義帶來更多的利潤而被限制使用或棄之不用。對此,他以溫室氣體排放的治理為例進行了說明。在美國,火力發電廠排放到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比整個美國交通運輸系統排放的總和還多。對于這一問題的解決,最好的辦法就是關閉火力發電廠,用太陽能、風能或者別的可再生能源作為替代能源。但是,這一方案卻得不到落實。受歡迎的做法是通過研發與使用“碳捕捉”技術,通過重建安裝了碳回收設備的火力發電廠來使煤的使用更清潔。且不論目前“碳捕捉”技術效率還很低下,即使這一技術足夠成熟并高效,煤碳的開采與使用仍然會給環境造成極大的壓力,而且這一技術的使用還增加了回收碳泄露的危險。福斯特指出,這一具有一定冒險性的技術之所以被奧巴馬政府大力支持,是因為這一技術既能維持當前火力發電廠的經濟效益,同時也為開拓新的獲利空間提供了可能,因為“碳捕捉技術的使用需要完全新的工廠與配套設備”。由此,福斯特指出,以“綠色技術”推動的生態工業革命遵循的依然是資本的邏輯,技術的選擇與使用都以利潤最大化為目標,在資本的積累面前,所有其他行為,包括減少排放、改善環境都只能是附帶的。這正如梅薩羅斯在《超越資本》一書中所說的,相信“‘科學和技術能解決我們所有的問題是一種比相信巫術還要糟糕的想法,因為這忽視了當今科學與技術所具有的破壞性的社會內涵。就這方面來說,問題并不在于是否通過使用科學與技術來解決我們的問題——很顯然,這是必然的,問題所在之處是:我們是否能成功的根本改變技術使用的導向,如今,這一導向主要是被具有自我永恒追求的利潤最大化所決定與限定的。”[4]
客觀地說,解決生態危機問題,技術改革當然是必要的,但最根本的還在于改變社會生產結構,因為這才是問題的真正所在。通過福斯特對生態工業革命的分析,可以使我們深刻地看到,生態問題的解決絕對不是關于技術或非技術、工業主義或非工業主義的簡單爭論,毋寧說,這是一場有關資本主義是否能提供必需的生態文明,或者相反,作為一個體制,資本主義是否已經達到了它的界限的辨析。單調而乏味的積累是資本主義社會唯一的目標,除了增長,其余不值得關心,但是這種增長只意味著主要是少數人財富的增長。因此,“經濟學成為了具有統治地位的社會科學”,而在這種經濟學邏輯中設想出的所有解決生態問題的嘗試都必然要與促進平等主義以及生態主義的目的相沖突,所以說,“主流經濟學本身是與資本主義自我鞏固的意識形態同構的”。理解了這一點,也就明白,為什么主流經濟學家們會聲稱,即使地球上的生態環境發生很大變化也只會對經濟產生微不足道的影響;也就明白了,為什么在處理生態危機問題時,他們往往傾向于不采取行動或者最多是緩慢行動。當今的生態危機也許并不如福斯特強調的那樣將影響到所有人的生存。但對于那些不幸受著資本主義的經濟與生態雙重剝削而悲慘生活著的人們來說,生態危機卻絕對是事關生存的巨大危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生態革命必然也應是社會革命,只有把受剝削的人與受掠奪的自然同時從資本主義的統治中解放出來,才可能在最現實的意義上解決生態危機的威脅。因此福斯特相信,“真正和迅速的生態變化只能通過改變經濟和社會秩序,并以所有人的整體需要重塑整個社會才能獲得”,這就需要進行一場生態社會革命。
三、真正的生態革命必須是社會革命
在福斯特看來,生態社會革命(eco-social revolution)是一種遠比生態工業革命激進的革命,它會使基于經濟、社會以及文化之上的“整個文明都發生激變”,“因為這一革命要求改變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改變根植于現存社會生產關系之中的社會結構”[3]13。也就是說,生態社會革命要果斷地轉變資本主義現有的生產關系,在生產、分配以及消費領域打破處于統治地位的資本主義秩序,以此消除人類社會與自然之間新陳代謝的裂縫。在福斯特看來,生態工業革命是資本主義社會精英主導的一種自上而下的技術轉變企圖。這一“革命”代表的是既得利益集團對現行體制的維護,它的目標是把與環境挑戰相關的社會改變限定在可接受范圍之內。但是,這種革命與真正的生態革命相去甚遠,因為它既沒有打破現有的社會結構從而有助于形成更加公平的社會交往合作,也沒有真正改善自然與社會關系進而推動具有可持續性的外在生態環境。在福斯特看來,真正的生態革命應該強化生產方式與生態之間的聯系,使之與更廣泛的社會革命,而不是工業革命相聯合。因此,真正的生態革命應如所有的社會革命一樣,是源自于廣大民眾的,它將對社會所有方面的問題進行根本性解決,并且這種生態革命還應重建社會經濟基礎,以使其服務于階級反抗與公眾干預,而不是少數人的資本積累[3]29。與任何一種真正的革命一樣,為生態社會革命勾畫藍圖是困難的,因為在革命的道路上總會面對許多突如其來的磨難與考驗。但是,福斯特指出,依據一些已有的理論與實踐,對生態社會革命進行一些相對寬泛的設想還是可以實現的。為此,他考察了劉易斯·芒福德的“基本共產主義”理論,并依據這一理論提出了自己的生態社會革命觀。
芒福德在《人類的處境》(The Condition of Man)一書中提出了“基本共產主義”概念,認為僅滿足于把機器大工業看作是創造利潤的美國社會及其資本主義同盟需要進行一場“革命”,通過建立一種新的經濟體系把個體需求(表現為對利潤與紅利的追求)向公共需求(表現為商品與服務等社會福利由社區提供給所有的市民)轉變,在每一個公民的最低收入得到保障的基礎上根據需要而不是能力或生產貢獻進行分配。當然,這種在人類生產目標上的改變必然會提高教育、娛樂、醫療服務、公共衛生、藝術等在國家經濟中的地位,這意味著,公共需求不可能從現有的商業供求關系中自動生成,而是要在充分使用自然、技術和科學資源的基礎上把土地私有制轉變為社會所有制。在芒福德看來,資本主義正經歷著經濟與生態的雙重失敗,因為資本主義經濟是建立在三種類型擴張——土地擴張、人口擴張和工業擴張——之上的。所有這三種擴張作為創造財富的策略都會導致經濟與生態的沖突。但是,隨著全球邊疆的逐漸消失與世界人口壓力的不斷增大,資本主義領土殖民的長波已經終結,隨之而來的資本主義經濟增長可能只有通過“浪費經濟”或者生命成本的消耗才能得以實現。芒福德創設“基本共產主義”理論,就是希望以一種穩定、平衡、生活中心的社會結構取代可能會出現的“浪費經濟”對人的生命以及環境的壓迫,以對社會福利的追求去超越“現已陳舊的經濟夢想”,“因為這種陳舊的經濟——建立在每年增加的國民生產總量之上——雖然可能會通過日益增長的消費、不斷膨脹的經濟剩余得以緩和,但是這種資本主義經濟從來沒有學會公正的分配,或者說,從來沒能學會清算自身的缺乏與不足。”[5]
福斯特指出,芒福德的“基本共產主義”理論代表了一種通過解決資本主義社會“內在危機”的方式解決貧窮、生態等“外部危機”的嘗試。在他看來,這種嘗試指向的是建立人類社會可持續發展的體制,這就意味著要在一種新的社會結構內著重培育人的社會性與集體性,從而使每一個人都能與他所在的環境處于動態平衡的聯系中[3]31。為了解釋這種聯系,福斯特借用了“社區點”(community points)的概念。這一概念是赫爾曼·達利與約翰·科布(Herman Daly,John Cobb)“共同體經濟學”(economics for community)的重要理論構成。在達利與科布的理論中,社區點是指某種具有確定公共特性的社會秩序,創建社區點的目的是使居于其中的人們不再以孤立個體的狀態存在,而是通過更緊密的鄰里與親朋關系,以相互幫助成為“共同體中的人”。在社區點內任何決議的形成都要有廣泛的集體參與,所以這一概念最完美的形態就是要達到一種“實質性平等的制度”,因此,共同體的健康決定了生活的質量。福斯特指出,人類共同體是更大共同體的一部分,如果把達利與科布社區點的概念加以延伸,把這種追求社會生活可持續性的概念的外延由人類社會擴大到人與周圍生態環境的關系,無疑會形成一種社會與生態環境共同發展的穩態生態社區。當然,在今天利己主義甚囂塵上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無論是社區點還是穩態生態社區的出現都將是革命性的。
通過以上的理論梳理,福斯特堅信生態社會革命是有其實踐的必要性與可能性的,而且他相信這一革命與自上而下的生態工業革命不同,必定來自于社會底層,延續一條階級革命自下而上的路徑。因此,要想進行生態社會革命必須回到馬克思。正是馬克思的理論告訴我們,無產階級才是革命的真正推動者,因為“在無產階級生活條件中現代社會的一切生活條件達到了違反人性的頂點”,無產階級只有“消滅它本身的生活條件”,才能解放自己,而只有“消滅集中表現在它本身處境中的現代社會的一切違反人性的生活條件”,才能消滅“它本身的生活條件。”[6]今天,雖然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工人階級狀況發生了很大變化,其階級意識受到了一定的遮蔽。但是,由于壟斷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的發展導致的“非人道的生存條件的焦點”由中心國家向外圍國家的轉移,使得欠發達國家中的大多數群體的生存境遇不斷遭遇馬克思所說的嚴酷而違反人性的狀況。因此,福斯特指出,當今工人階級的現實決定了生態社會革命首先會在第三世界發動,因為“那里正經歷著類似馬克思所說的無產階級生活條件,因此在采取激進措施避免災難問題上沒有什么可失去” [3]32。同時,福斯特也指出,這種來自被壓迫地區的生態社會革命必須偕同進行,使之成為反抗帝國主義、遏制貪婪的資本積累、阻止地球被毀滅的起義。因為生態危機是一種全面的危機,它將超越階級的界線、跨越疆域的限制,這就決定了生態社會革命將會為在全球范圍內建立一個真正平等的社會——社會主義——而斗爭。
在福斯特看來,社會主義和真正的生態革命不但密不可分,而且相互提供了必要的內容,他相信通過生態社會革命實現的社會是真正體現“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的”[7]926-927。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二者之間的關系,福斯特用“生態基本三角”對“社會主義基本三角”進行了補充。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認為如果社會主義要想成功,則必須同時滿足三個以下基本條件,即“(1)社會所有制;(2)由工人組織起來的社會生產;(3)滿足共同的需要。”[3]33在福斯特看來,查韋斯的“社會主義基本三角”失于偏頗,它只強調了社會層面的公平實現,而忽視了生態維度,因此需要用 “生態基本三角”對之進行補充與深化。所謂“生態基本三角”,是指“(1)自然的社會使用,而非對自然的私人所有;(2)通過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合理調節人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3)不僅滿足當前世代也要滿足未來世代的共同需要,以及生活本身的需要。”[3]33福斯特指出,盡管蘇聯領導了社會主義革命,并且與資本主義徹底決裂,但是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蘇聯在社會與生態兩個層面上都快速地偏離了社會主義確定的目標,把生產作為整個社會最主要的目的,這一社會目標的轉變使蘇聯日益強調快速而強力地消耗勞動與自然資源,這加速了勞動與生態的崩潰,因而最終為其解體鋪平了道路。但是,福斯特也指出,蘇聯的失敗并不代表著社會主義制度的失敗,蘇聯的失敗在于它背離了馬克思可持續性發展社會主義的設想,并且通過對蘇聯社會主義模式失敗的認識有助于使社會主義回歸到它古典的道路上去,以更加平等,更加生態的視野看待社會主義本身。
由此,通過福斯特的分析可以看到,真正的生態革命必須是社會革命,因為二者都內在包含著激進的可持續發展概念。如同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私有權是荒謬的一樣,人對自然的私有同樣荒謬,“整個社會,一個民族,以至一切同時存在的社會加在一起,都不是土地與自然的所有者”[7]875,因此,從邏輯上來看,生態革命與社會革命之間相互補充是必要的,“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單純超越人的異化的社會主義目標是不可能實現的,除非它與超越自然異化的目標并存,反之亦然。”[3]35所以,為了人類平等而斗爭和為了保護地球而斗爭需要合而為一。
四、結語:評價與啟示
如何為生態危機尋求政治解放路徑是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近年來福斯特結合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從經濟、政治、生態等多重維度指出了一條變革資本主義制度的社會主義革命之路,并把這種整體性的社會變革看作是解決生態危機的最終可能。這樣他就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把資本的全球權力關系與生態危機結合起來進行分析,為最終實現生態社會主義社會提供了一種理論設想。在福斯特看來以利潤與積累為導向的生產使資本主義制度成為一種最不道德的制度,這種制度不但使社會內部出現了階段對立,也導致了社會與自然以及自然內部出現了“物質變換”的斷裂。而更為可悲的是,在這一制度下,幾乎每一個人都成為“踏輪”上的一部分,既不可能也不愿意從中脫離。既然全球生態危機在很大程度上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原罪”,唯一的解決路徑只能是終結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與早期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者們一般單純從個人消費的層面來理解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解決路徑不同,福斯特一開始就強調變革資本主義制度對解決生態危機的關鍵作用。但是對如何變革這一制度,福斯特一直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在90年代初期,福斯特認為應該通過“環境正義運動”與“社會正義運動”聯合的途徑把“自然社會化”,只有把自然置于公共領域,置于人們共同的保護之下才可能擺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資本對自然的控制和掠奪。但是,隨著各類新社會運動的式微以及以美國為首的新霸權政治體的興起,福斯特意識到當前的資本主義已經發展到了“新階段”,這一階段的資本主義在經濟、政治、生態與文化等各個層面都表現出了“赤裸裸的帝國主義”追求,這就決定了任何領域內孤軍奮戰的反資本主義革命都不可能推翻現行制度,只有多維度的、立體的社會革命才可能實現社會主義的轉變,這就是說“社會主義是生態的,生態主義是社會的,否則二者皆不能存在”[3]34。因此,福斯特所設想的生態社會革命,不但要推翻資本主義制度,消滅勞動與自然的異化,更重要的還在于要構建一個自然資源為所有人所共享,人類社會的發展與自然生態系統穩定同時并存的社會。
總體來說,作為一位左翼學者,福斯特的生態革命理論主要立足于資本主義生態批判的視角,兼顧對傳統社會主義主義理論的反思。盡管在實踐上,對于如何進行生態革命推翻資本主義制度以實現生態社會主義,他并沒能給出具體的方案,但有時問題的提出比問題的解決更重要,因為只要問題本身是“現實的問題”,就一定能在實踐中找到答案。由此,我們認為,盡管福斯特的生態革命理論還不甚完美,但對于推進我國的生態文明建設,確保經濟社會與自然協同發展仍具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1.科學平衡經濟社會發展與生態文明之間的關系。近年來,我國的經濟發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然而,伴隨著改革開放的全面深入,生態問題也日益凸出。嚴峻的生態現實警示著我們,當我國正以全面深化改革的決心推動整個經濟社會轉型發展的時候,脆弱的生態系統已成為不可忽視的制約性因素。因此,正確對待發展,以一種生態思維引領經濟增長模式的轉變,并最終實現社會-人-生態三者的穩態結構,是我們在探索社會主義道路上面臨的一項新的課題。從福斯特的分析可以看到,受積累所驅動的資本主義制度是生態危機的根源,盡管我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資金積累的性質與目的完全不同于資本主義,但市場與資本都有逐利的非理性沖動,這就需要我們對其進行必要的引導監管,把經濟發展建立在穩固的生態原則基礎之上。在制度的設計與經濟行為方式的引導上尊重和維護生態環境,努力形成以對自然和人的尊重取代對資本積累的追求、以對社會公平的促進消解對個人財富的欲望、以民主制度的完善保障市場經濟有序運轉的社會發展機制。以可持續發展為著眼點,以堅持“四個全面”戰略布局為立足點,“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各方面和全過程”[8],實現人與自然的協同進化,促進經濟社會、自然生態環境的可持續發展。
2.辯證看待經濟增長,保持生態理性。在福斯特看來,增長是資本主義的主導話語,對增長與利潤的追求是資本主義制度反生態本性最根本的原因。雖然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對經濟社會發展具有持續的內在要求,但經濟的增長決不能犧牲生態,必須要摒棄置生態于不顧的發展模式。這就要求,在追求經濟增長的同時保持生態理性。由福斯特的論述可以看出,如果一個國家為了發展而只看重利潤,追求資本增殖,則很容易墜入資本主義的生產邏輯,從而“贏了經濟,輸了環境”。當前我國的生產力還不發達,在這一前提下建設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固然要借鑒資本的力量,但必須要與資本主義追逐利潤的態度有所區別,把獲取利潤與積累作為手段,而不是目的,在尋求利用與限制資本平衡點的基礎上,確保經濟社會與生態環境的協同、穩定發展。因此,在兼顧經濟與環境雙效益的同時,要著力發展綠色經濟,以“五位一體”總布局為依據,在生產、流通、消費各個環節貫徹生態文明,強調與重視生態成本,以終結社會化大生產中長期以來以犧牲自然資源換取利益的盈利模式,結束“公地的悲劇”。
3.防范技術的非理性使用。通過福斯特的分析可以看到,生態工業革命對生態危機問題的解決嘗試的是“技術解救”之路。但是,由于其選擇技術的標準主要是能否為資本帶來增殖,因此就決定了這一“革命”不能真正解決全球生態危機。這一觀點對我們當前在解決環境問題時所采用的技術觀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技術在解決生態危機問題上無疑具有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說,具有無可替代的決定性作用。但是,技術是中性的,它只是人的無機的身體,其作用的體現會受到人的主觀意愿的調整。這就決定了我們在選取不同的技術從事生產與生活時需要樹立一種綠色技術觀,在考慮技術的使用效益時不能只考慮經濟效益,還要兼顧生態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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