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傾之于拉薩，我本是歸人

安意如

這一次回到拉薩之前，我心里有一點惶然，因為得知，之前每次來拉薩都住在那里的林倉已經轉作酒吧，再沒有客房來容身了。對一個堅決要求住在大昭寺附近的戀寺人來說，失去了熟悉的林倉，就像失去了家一樣，一來是惋惜，二來是惆悵。這意味著，我再也不能步行一分鐘就到大昭寺，轉經、打坐；我再也不能在林倉的三樓眺望大昭寺的金頂，仿佛伸出手就能碰到拉薩周圍的山。

幸而第二天， 我就在朋友幫助下找到了堯西平康。初到堯西平康，我就驚呼這簡直是林倉的擴大版嘛！兩者風格相似，林倉和堯西平康都是有歷史的藏式老宅子。因為擁有者的地位特殊，才可以在古城的中心位置——大昭寺附近有如此闊大的院落。

親切和認同，使我立刻決定在堯西平康住下來，這里有陽光豐盛的院子，有幾乎是全拉薩最好的咖啡。每天的清晨或傍晚，我都會溜達著去八廓街轉經。下午的時候，回到院子里，喝一杯咖啡或清茶，寫我的小說。

下雨，或陽光太盛的時候，我便哪里也不去，就蜷縮在角落里聽音樂，看書或看電影。我隱匿了自己的身份，不欲被人好奇地探問，更不欲以一個窺探者的身份四處游蕩。對于拉薩，我從來不是游人，不是過客，而是歸人。

回到拉薩的第一天早上，打車去大昭寺廣場喝茶。走在街上，即使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亦會毫不吝嗇地相視微笑，在這座城市里，微笑變得如此容易，賦予善意更是毫不困難。我清晰地認定他們是我前世的鄉人。

午夜靜寂的街頭，深巷中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布達拉宮燃燒了數百年的酥油燈，仍然將熄未熄。天似水墨，寓意不明，唯有月光明潔，消解心頭業障。

下著輕雨的庭院里，起初人聲寂寂，耳畔只聞雨聲淅瀝。藏家小妹將盆栽花木搬出來承接雨露。藏式旅館朱紅的廊柱上盛開著葳蕤蓮花，八寶紛呈。不一會兒，尼泊爾的音樂響起，男孩子隨著音樂扭動身體，女孩子亦輕輕扭擺腰肢，揮舞長袖。他們在沒有客人的時候自娛自樂。

自知這悠閑的狀態來之不易，心存感恩。

即使是在這座眾口交贊的日光之城，亦有無數心懷理想的人流離掙扎，他們被稱為藏漂或“藏獒”（藏熬）。生活并不盡如人意，諸多明朗的假象之下，是難以化解的孤獨、欲念、執意。我看見，太多的男女對感情、對自己的生活狀態仍有巨大的困惑。即便是逃離到世界的第三極，面對著佛寺、朝圣的人群、幽深湖泊、瑪尼石堆、五彩經幡這些絕對圣潔的景物，也不能給予一個迷惑的心靈真正的釋然和寧靜。

拉薩是煙花一場，有人目睹了絢爛，有人感受到荒涼。對于拉薩，我感情矛盾復雜。正如深愛之人，固不愿說他不好，又不肯夸耀他太好。相對只是靜然。

一方面，我不欲過分推崇它的殊勝，引誘不明所以的人來此。來到這里，需要深厚機緣。只有如此，才有古人兩兩相望絕不相厭的妥帖心境。

另一方面，拉薩確實是魔幻神奇的，時而歡會，時而別離。太多人將自己流放至此，空氣里都散發著人在天涯的味道。緣分在這里顯現，很容易落地生根。你可能會遇見心許多時的人，一見如故，成為至交或愛人。似乎每一種感情的萌生都順理成章，人們以開放的心態去期待，是否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你在這里，無論是常住還是暫留，只要你有一顆開放、平等、親和的心，放下自以為是的姿態，你就能感覺到這座城市回應給你同樣的熱情。

這種感覺，就像你在大昭寺廣場打坐，或在布達拉宮廣場發呆，看見朝圣的人心無旁騖磕著長頭，游客孜孜不倦拍照購物，乞丐默默地跟隨著人群，他們的眼睛隱含笑意，細看又空洞。此外還有穿著絳紅僧衣的修行人穿行其間，轉經的藏民和坐在墻角曬太陽的藏族老阿媽，各色人等，和諧并存，世相紛呈。當下所見景象都是真實，又都存在短暫——無非是因緣和合的結果。

山巒環護，白云高天之下，煨桑的香氣，使空氣清甜質樸，信仰的味道可以讓煩亂的心感受到安定純凈。

唯一不愿， 亦是謹慎為之的，是書寫西藏，通過文字透露出意識形態。那朱紅門扉，哈達系住的門環，斑駁的老墻，青石板鋪就的幽深巷子，通向一種生活，是包含了神秘和靈性在內的。我所知又有幾何？可以抵達此地，卻難以觸及生活的深處，除非用更多更多的時間和真心。

真心地愛一個地方，愛一個地方的人，即使有機會亦不肯胡言亂語——害怕言語之間有誤導，有褻瀆。所知愈多，所言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