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眉誰畫遠山長

慕容蓮生

山宜遠觀。

蘇東坡有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欲知山之面目，欲觀山之或雄或雅之美，在山中，你感知不來。入山，若為賞山花山樹，或為探洞尋幽曲之妙，是好的。觀山，宜遙望，此時方見著，云從山里出，鳥向云中飛。

納蘭容若“微云一抹遙峰，冷溶溶”，也有這般意味。遠遠地望，云淡淡，山峰一抹。那份修長，那份清秀，像極了佳人的眉。

以遠山喻女子眉，納蘭容若并非第一人。

有個詞叫“遠山黛”，便是說女子秀美之眉。“遠山”，入了女子的眉毛，卻成為一種眉式。漢代常見“遠山眉”。古代筆記小說集《西京雜記》提及：“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卓文君之眉，式如遠山，又用黛色描畫，色亦如遠山。這真好，惹人想起水墨畫中一泓春水之后的遙遠的連山。

宋人歐陽修有首詞如是描摹：一個女子，冬日清晨臨鏡梳妝，天冷，她呵了一口熱氣，暖玉手，精心在額間畫了梅花妝，又用眉筆畫遠山眉。“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心愛的情郎去哪兒了呢？她心中種滿離愁，離愁迢迢不斷如江水，江水盡處是遠山，而情郎更在遙遠的青山之外。要她如何開懷？索性故意將雙眉畫成遠山式樣，細細長長。

偏愛將遠山眉入詞的宋人，非晏幾道莫屬。單說他筆下的遠山眉，就有：“晚來翠眉宮樣，巧把遠山學(xué)。”“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裊。”“翠眉饒似遠山長，寄與此愁顰不盡。”“更教誰畫遠山眉，又是陌頭風(fēng)細，惱人時。”“幾處睡痕留醉袖，一春愁思近橫波。遠山低盡不成歌。”與其說是晏幾道善于寫遠山眉，不如說其人情多且厚。

納蘭容若亦是情多且厚之人。見著“微云一抹遙峰”，他想起有個人在清晨時描畫的眉式，恰恰與此相像。見遠山，思遠人。

伊人是誰？是和他情投意合但無緣相守的表妹，是紅顏薄命的妻子盧氏，還是江南女子沈宛？除了納蘭容若，沒人知道這份思念是投寄給誰的。“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天色已晚，冬夜來得早。伊人獨居空閨。紅色蠟燭燃起，挑亮黑夜。

冬夜，紅燭，伊人擁著青綾被睡眠，水沉香濃襲人。思念伊人的人，卻在千萬里之外，夜宿荒村野店，聽勁烈西風(fēng)在門外窗下呼嘯來去。

一個人，濃烈地思念另一人，往往在夜間，在遠方，在羈旅行役時。夜漫長，人孤單，不相思，作甚？納蘭此詞作于某次出使途中。一個人，思念千里之外另一人，若能同時被思念，一顆紅豆，兩處相思，這是幸福的事。憂愁只在，一人多情，一人無情，君心向明月，明月照流水。

可是，愛呀，來得無所顧忌又洶涌似潮。有時，寂寞地愛著，譬如漫長地欣賞一種殘酷的美，又如冬夜緩緩飲下一壺冰涼的酒，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縱使愛有萬般苦，又不能不愛。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若不愛，活著豈不似一盞沒有亮光的走馬燈？那還成個什么人生，什么世界？

愛是生命的鹽。讓愛來，愛會自尋出路。相思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