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本文通過分析古代文獻中希臘人對“ethnos”、“genos”和“phylon”等表述族群的名詞和用語的使用情況,以及他們對于自身的各種各樣的定義和描述,并以當代人類學的族群理論作為觀察的參照尺度,厘清了古代希臘人認知族群和建構自身族群身份的視角和方式,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古代希臘人的族群話語與后現代人類學情境主義族群理論不謀而合。
關鍵詞:族群;ethnos;genos;phylon;希臘人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2.002
一、觀察的參照尺度:當代人類學的族群理論
“族群”是近年來在漢語學術界流行起來的一個名詞,它由港臺學者率先使用,用于對譯西方語言中的“ethnic group”。之前大陸學者多用舊有的名詞“種族”或“民族”來對譯它,而“種族”和“民族”同時又分別是“race”和“nation”的傳統譯法。此外,“nation”還被譯為“民族國家”和“國家”。
對于這些名詞,無論是在漢語還是在西方語言當中,人們的使用經常是混亂的,有關如何界定它們的爭論和論著也鋪天蓋地不斷問世。當然這里也有一個語言使用習慣隨社會變動和學術潮流而改變的問題。近年出版的一本權威性人類學教材就指出了這一點:
“nation”(民族)這一名詞曾經是“tribe”(部落)或“ethnic group”(族群)的同義語——今天我們可以稱之為一個文化共同體(cultural community)。所有這些名詞都曾被用來指稱一個單一的族群單位(ethnic unit),該單位共居或散居,也許擁有共同的語言、宗教、歷史、地域、祖先或血統。這樣,人們可以將塞奈卡人(屬美洲印第安人)互換地稱作民族、部落或族群(the Seneca nation, tribe, or ethnic group)?,F在,在我們的日常語言中,“nation”已經變成指一個國家(state)了,即一個獨立的、具有中央組織的政治單位,即一個政府?!皀ation”和國家(state)已經成為同義語。它們結合成“民族國家”(nation-state),指的是一個自主的政治統一體,一個“國度”(country),例如美國,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國家”(one nation, indivisible)。1
事實上,不僅西方學術界在努力實現上述術語的語用轉向,東亞的民族學學術話語中也有同樣的力圖區分“族群”和“民族”的趨勢。1
在古代希臘民族/族群的研究領域,也存在類似的術語轉換走向:“nation”過去曾是討論的焦點,2
而今有意識地運用“ethnic group”概念和相關理論已經成為一種潮流。3不過,也不是每位古代史學者都在趕潮流,既然這些概念起初的使用場地都是現代。有種意見就曾旗幟鮮明地將古代雅典視為一個“nation”。4另外,對于族群(ethnic group),人們則經常強調其特征是具有想象的共同血緣,5但其實也很容易找到沒有這一特征的族群實例,例如,黑海沿岸希臘殖民城邦奧爾比亞(Olbia)的法令銘文中出現了“τ? Ποντικ?ν ?θνο?”一語,6其義為“黑海族群”,它顯然表明了黑海地區的所有希臘人被視為一個族群,但這種族群認定是基于共同地域角度的,它并不考慮血統是否同一。在西西里的希臘殖民者被稱為“Sikeliotai”,在意大利的希臘殖民者被稱為“Italiotai”,以區別土著的西西里人(Sikeloi)和意大利人(Italoi),而這樣的群體身份是以地域而非血緣維系的。7還有人感覺無論是哪個名詞用在古希臘人身上都不合適,于是就為他們找了毫無定性意義的“community”即“共同體”一詞來指稱。8當然,用這樣一個名詞稱呼希臘人決不能說不妥當,但它沒有什么意義,既然諸多類型的人群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被冠以“共同體”之稱。
事實上,學術術語的語用轉換,呼吁起來容易,實踐起來不免會遭遇到諸多困難。筆者不打算探討造成這些困難的所有原因(這無疑是一個大工程),而只是要考察一下這些現代名詞與其古代詞源之間的語義聯系和語義差異在哪里。現代西方語言中表示“族”的這兩個詞分別來源于希臘語和拉丁語,而在希臘語和拉丁語中構成其詞源的詞語大體上又是可以對等互譯的。不過略微有些吊詭的是,“ethnic”在現代語言中多被強調具有血緣方面的意義,漢語也經常把它譯為“種族”,但作為其詞源的希臘語“?θνο?(ethnos)”本身的詞源卻很可能與血緣的含義無關;而“nation”在通常的“民族國家”的用法中不必被認為含有血緣的意義,其拉丁語詞源“natus(源自nascor)”的意思倒是“出生”。
而在同時又讓人感到有些巧合的是,古代希臘語中表示族群或民族等意義的幾個名詞“?θνο?”、“γ?νο?(genos)”和“φ?λον(phylon)”與現代名詞“族群”(ethnic group)在語義和用法上不同程度地類似,尤其是“?θνο?”幾乎可以與“ethnic group”等同。3個名詞都是用法非常靈活的詞,可以用于指希臘人和非希臘人的多種不同規模的人群。
二、“?θνο?”、“γ?νο?”和“φ?λον”
在古典時代以來的文獻中,“?θνο?”是一個指稱族群的高頻詞。但在最初是一個用來指同一類人或動物群體的簡單的集合名詞,意即“群體”、“群”。在荷馬史詩中“?θνο?”曾同“人”、“年輕人”、“戰友”、“步兵”、“死人”、“鳥”、“蜜蜂”和“蒼蠅”等詞的復數屬格連用。1這種含義一直保持到公元前5世紀。例如,品達用它來指男、女群體和凡人的群體。2埃斯庫羅斯把復仇三女神(Erinyes)稱為一個“?θνο?”。3索??死账箘t用該詞來指獸群。4在后荷馬時代,“?θνο?”獲得了相當于今天所言的“族群”的含義。例如,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對族群頗感興趣,他的歷史著作同時也是一部民族志,其中記載了眾多族群的歷史,“?θνο?”這個名詞也被頻繁地用于這些族群身上。
“?θνο?”在用來指希臘人的人群時,最經常地用在大于城邦(π?λι?)的希臘人的次群體身上。在過去人類學所習用的等級制且體現進化論意義的分類術語體系中,這種次群體通常被稱為“部族”或“部落”(tribe);5在目前的人類學中,它也被視為族群,即次級的族群。希臘人時常在這種意義上,而且尤其是在暗示政體差異的時候,將它與城邦加以區分。希羅多德曾寫過這樣的話:“當巨大的災禍將要降臨于城邦(π?λι)或族群(?θνε?)的時刻,是會有某些征兆出現的”;6“沒有哪座人間的城市(π?λιν),也沒有一個人間的族群(?θνο?)將會幸存”。7修昔底德曾并列提到過“?θνο?”、“?στυ”和“π?λι?”,而后兩者是同義語:“現在雅典人足以對付我們全體,遠比我們每個城邦(π?λιν)強大,以至于如果我們(即科林斯人及其盟邦)不把各個族群(?θνη)和每一個城邦(?στυ)集合起來同心同德地抵御他們(即雅典人),而是處于分散狀態,他們就會毫不費力地征服我們?!?埃斯刻奈斯演說中保存的古風時期德爾菲近鄰同盟(Amphiktyones)的一則誓言中說到:“無論是城邦(π?λι?),還是個人(?δι?τη?),抑或是族群(?θνο?),如果他違犯了這些,就讓他遭受阿波羅、阿耳忒彌斯、勒托和雅典娜·普羅奈婭的詛咒吧!”2亞里士多德在討論城邦政體的時候,曾用族群(?θνο?)來與之做比較。在他看來,與城邦(π?λι?)相比,族群(?θνο?)的人口要多得多,以至于“不容易施行城邦政體(πολιτε?αν)”;其居民可能會分散居住在各村落里,也可能組織起“像阿爾卡狄亞人”所具有的那種政體。3以族群(?θνο?)為框架,由其各村社或城邦聯合而成聯邦制或邦聯制國家的政體形式,被希臘人稱為“κοιν?ν”,意即“共同體”或“同盟”。
希羅多德就曾談到伯羅奔尼撒地區有阿爾卡狄亞人(Arkades)等7個族群(ethnea):阿爾卡狄亞人、庫努里奧裔人(Kynourioi)、阿凱亞人(Akhaiikon)、多里斯人(Doriees)、埃托利亞人(Aitoloi)、德呂奧佩斯人(Dryopes)和萊姆尼奧裔人(Lemnioi)。4但這7個“?θνεα”并非每個都像阿爾卡狄亞人一樣組織起了同盟。例如,多里斯人就包含斯巴達統治下的拉哥尼亞和美塞尼亞、阿爾戈斯、麥伽拉等多個城邦的人口。而且其分布還不只局限于伯羅奔尼撒,中希臘的多里斯被認為是多里斯人的母邦,基克拉迪群島南部、小亞細亞西海岸南部地區和海外殖民地也有多里斯人。所有這些多里斯人都被認為是一個族群(?θνο?)。修昔底德談到,公元前413年參加敘拉古方面作戰的西西里島上的希臘各族群(?λληνικ? … ?θνη)有卡馬里那人(Kamarinaioi)、蓋拉人(Geloioi)、阿克拉伽斯人(Akragantinoi)、塞利努斯人(Selinountioi)、希麥拉人(Himeraioi),他們都是多里斯人(Dories)。5再如,伊奧尼亞人(Iones)也具有類似的情況。小亞細亞西岸的伊奧尼亞地區有伊奧尼亞人,他們建立有12個城邦,并結成了伊奧尼亞同盟。同時,雅典人、優卑亞和基克拉迪群島中部多座島嶼的居民,以及一些海外殖民者也被認為和自認為是伊奧尼亞人。分散于多處的伊奧尼亞人均被視為一個族群(?θνο?)。希羅多德說他們曾是希臘“諸族群”(?θν?ων)中最弱小、最微不足道的一個。6
除了大于城邦的希臘人次群體外,一個城邦的公民群體也可以被稱為“?θνο?”。例如,希羅多德曾用它來稱呼雅典和卡爾基斯(Khalkis)兩個城邦的公民,而他們同時也被認為屬于伊奧尼亞族(?θνο?)。他說雅典人是希臘人中“最古老的族群(?θνο?)”,7又稱他們為“阿提卡族(?ττικ?ν ?θνο?)”。8他把卡爾基斯人與波伊奧提亞人(Boiotoi)并提為“族群”(?θνεα Βοιωτ?ν κα? Χαλκιδ?ων),9而波伊奧提亞人是亞里士多德說的比城邦人口多的那種族群(?θνο?),他們建立了多個城邦,并且曾結成了同盟(κοιν?ν)。
在希臘人的觀念里,族群(?θνο?)里可以有更小的(?θνο?),而若干較小的族群又可以共同組成一個更大的族群。例如斯特拉波的一大段講述就非常能體現出這種觀念:
希臘現有族群很多(?λλ?δο? μ?ν ο?ν πολλ? ?θνη γεγ?νηται),但最古時代族群只有我們已知的希臘方言那么多。方言本身就4種,不過我們可以說伊奧尼亞方言和古代的阿提卡方言是一種方言(因為那時候的阿提卡人叫伊奧尼亞人,到亞洲殖民的伊奧尼亞人便來自于他們,亞洲的伊奧尼亞人使用的語言現在叫做伊奧尼亞語),多里斯方言和愛奧利斯方言是同一種方言。因為科林斯地峽(Isthmos)以外除雅典人、麥伽拉人和帕爾那索斯山(Parnassos)周圍的多里斯人(Dorieis)之外的所有人現在仍被稱為愛奧利斯人。這些多里斯人很可能人數很少,并且居住在十分崎嶇的地區,與外界聯系不便,因而改變了他們的語言和其他風俗,以至于與先前的同族不再同族了(πρ?? τ? μ? ?μογεν??, ?μογενε?? πρ?τερον ?ντα?)。雅典人的情況也是這樣。他們居住在一個貧瘠而崎嶇的地區,根據修昔底德的說法,因為這個他們沒有遭受洗劫,并被認為是土生土長的,一直居住在一個地方,既然沒有人驅逐他們或者企圖占據他們的土地。這可能就是他們雖然人數很少,但語言和風俗獨特的原因。這樣,愛奧利斯人的人口就在科林斯地峽以外占據優勢。科林斯地峽以內的愛奧利斯人以前也是如此,而后他們又與其他人相混合,由于來自阿提卡的伊奧尼亞人占據了埃吉亞洛斯(Aigialos),赫拉克勒斯的子孫們又帶領多里斯人回歸,建立了麥伽拉和伯羅奔尼撒的很多城邦。然而伊奧尼亞人很快又被阿凱亞人趕了回去,阿凱亞人是愛奧利斯人的一個族群(Α?ολικο? ?θνου?);伯羅奔尼撒于是就剩下了這兩個族群(?θνη):愛奧利斯人族群和多里斯族群。所有與多里斯人聯系更少的人(阿卡狄亞人和埃利斯人就屬于這種情況,前者完全是山民,沒有獲得土地的份額;后者被認為是受奧林波斯的宙斯保護的神圣者,自己長時間生活在和平之中,特別是他們屬愛奧利斯種族[το? Α?ολικο? γ?νου?],并接納了大約在赫拉克勒斯的子孫回歸時與奧克敘洛斯[Oxylos]一起回來的軍隊)都說愛奧利斯方言。而其他人使用一種由兩種方言混合而成的方言,一些人的愛奧利斯方言成分更多些,另一些則更少些。不過現在幾乎每個城邦的方言都與其他城邦有些不同,但由于多里斯人占據優勢,所有人都被認為在說多里斯方言。希臘人的各族群(τ? τ?ν ?λλ?νων ?θνη)就是這樣的,概括說來,他們的劃分就是這樣的。1
斯特拉波雖然是羅馬帝國初期的作家,但至少他的這段文字使用的都是古典時代的族群話語。從內容的涵蓋力來講,這段堪稱一份關于希臘人全體的民族簡志。它從描述現狀和追溯歷史兩個維度講述了希臘人的支系構成。與修昔底德關于希臘人由多個族群聚合而成的看法不盡相同的是,在斯特拉波看來,希臘人現存的諸多族群是由最初的少數族群(4個或更少)分化演變而來的。采用這種由少及多的“源流考”模式,斯特拉波解釋了希臘人“族群之中有族群”的構成現狀。
既然若干較小的族群能組成一個更大的族群,那么按照這個邏輯順序追詢下去,就能夠得到這樣一個推論:整個希臘人也應該被視為一個“?θνο?”即族群,而且應該還有“τ? ?λληνικ?ν ?θνο?”這樣的名詞來稱呼他們。那么真地有這樣的看法和稱呼嗎?斯梯爾(H. E. Stier)認為到羅馬時代希臘人才被說成是一個“?θνο?”,該詞通常用在波伊奧提亞人、阿爾卡狄亞人、伊奧尼亞人和多里斯人等希臘人的次群體身上。2這種看法是有問題的?!?θνο?”固然最經常地被用于指希臘人內部的次族群,它在與希臘人的族稱連用時更多見的也是“τ? τ?ν ?λλ?νων ?θνη”或“τ? ?λληνικ? ?θνη”等以復數形式出現的短語,1其含義為希臘人內部的各族群,但在羅馬時代之前將希臘人視為一個單一族群的證據并非不存在。這些證據雖然看起來并不多,但從其出現的語境來看,足以證明希臘人在自認為是一個單一族群(?θνο?)這一點上是沒有什么困難的。
希羅多德有3處用單數的“?θνο?”來指涉希臘人。在1.60.3他說自古“希臘族就比蠻族”(το? βαρβ?ρου ?θνεο? τ? ?λληνικ?ν)更聰明和更不容易上當受騙。在這一比較句式中,兩個比較項的構詞結構應該是相同的:“τ? ?λληνικ?ν”作為“τ? ?λληνικ?ν ?θνο?”的省略形式,與“το? βαρβ?ρου ?θνεο?”相對應。在4.197.2他說利比亞居住著4個族群(?θνεα),利比亞人和埃塞俄比亞人是土著,腓尼基人和希臘人是移民。希臘人顯然被視為一個“?θνο?”。不難看出,這兩處將希臘人視為一個族群的描述都處在一種更大的族群語境當中,即將希臘人與外族人相提并論的時候。
希羅多德還使用了完整形式“τ? ?λληνικ?ν ?θνο?”(1.56.2),他說伊奧尼亞人和多里斯人古時候“一個是皮拉斯基族,一個是希臘族”(τ? μ?ν Πελασγικ?ν, τ? δ? ?λληνικ?ν ?θνο?)。隨后他講述了多里斯人不斷遷徙和皮拉斯基人如何變成希臘人的歷史。2從上下文來看,其“τ? ?λληνικ?ν ?θνο?”的語義應該包含著一個由古及今的遷移過程。他先用該詞來自指古時的多里斯人,并提到了希倫之子多羅斯(Δ?ρου το? ?λληνο?),而這父子2人正是希臘人和多里斯人的名祖。而后他講到了“阿提卡族由皮拉斯基人變成了希臘人”(τ? ?ττικ?ν ?θνο? ??ν Πελασγικ?ν ... τ? μεταβολ? τ? ?? ?λληνα?),這表明“τ? ?λληνικ?ν ?θνο?”所指涉的對象范圍在擴大。最后他說到希臘人“從起初的一小撮開始壯大成一個多族群的大群體”(τ? ?λληνικ?ν ... ?π? σμικρο? τεο τ?ν ?ρχ?ν ?ρμ?μενον α?ξηται ?? πλ?θο? τ?ν ?θν?ων),這無疑意味著“τ? ?λληνικ?ν ?θνο?”的涵義已經滑向了當時通常所說的希臘人全體。既然希羅多德的史料來源具有博采眾家的特點,他的歷史著作也是讀給希臘公眾的,而且民族志又是他常說的話題,那么他在講述族群時所持的觀念和所用的話語也應是當時希臘人所共有的,而不會超出希臘人的接受范圍。如果對古典時代的希臘人說他們是“*?θνο? ?θν?ν”,即“一個多族群的族群”,相信他們也不會覺得有多奇怪。3這情形多少有些像我們今天常聽人們用英語說某一個現代民族國家是a nation of nations。4
波利比奧斯在一處曾談到漢尼拔招募的軍隊不僅不是同一族群的(?μοεθν?σιν),而且不是同一種族的(?μοφ?λοι?),這些人包括利比亞人、伊比利亞人、利古里亞人、凱爾特人、腓尼基人、意大利人和希臘人。1斯梯爾為了論證自己的理論,將這段視為羅馬的看法而從其證據中排除掉了。但正如沃爾班克(F. W. Walbank)指出的,波利比奧斯是希臘人,他足以能夠保證描述的正確。不過他并不認為這段與斯梯爾的意見相左。他提出波利比奧斯區分了兩種類型的群體:“?θνη”和“φυλα?”,并將前者譯為“民族”(nations),將后者譯為“種族”(races)。他認為,后者的含義更寬;希臘人在此處可能屬一個“φυλ?”即種族,包含多個“?θνη”。2但這種等級式的分類方法不符合希臘人的思維。事實上,他們經常將這兩個詞用作同義語。波利比奧斯這里的措詞不過是一種修辭,即通過同義詞的并列使用來給人們一種軍隊構成很混雜的感覺。聯系上下文來看,與希臘人相提并論的都是最大范圍的族群,也就是說,在每個族群之上都沒有能夠囊括它的更大的族群了。這就意味著,希臘人也是這樣的族群。他們與其他族群一樣,既是一個“φυλ?”,也是一個“?θνο?”。兩詞的詞義差異僅僅在于內容,而非范圍。
盡管斯梯爾主張到羅馬時代希臘人才被說成是一個“?θνο?”,但實際上甚至在現存的羅馬時代的文獻中“τ? ?λληνικ?ν ?θνο?”出現得也不能算是很頻繁。哈利卡爾那索斯的狄奧尼修斯在其《羅馬古事記》曾兩次明確使用了“?θνο? ?λληνικ?ν”。但有一次是指希臘人內部的次一級族群,而非作為一個族群的全體希臘人。3在另一處,狄奧尼修斯讓一個阿爾巴人說到:
?με??, ? Τ?λλε, κα? τ?? μ?ν ?λλη? ?ρχειν ?ξιο? ?σμεν ?ταλ?α?, ?τι ?θνο? ?λληνικ?ν κα? μ?γιστον τ?ν κατοικο?των τ?νδε τ?ν γ?ν ?θν?ν παρεχ?μεθα, το? δ? Λατ?νων ?θνου?, ε? κα? μηδεν?? τ?ν ?λλων, ?γε?σθαι δικαιο?μεν. . .4
其中的“?θνο? ?λληνικ?ν”似乎既可以理解為“一個希臘族群”,也可以理解為“希臘族”。如果是前一種譯法,“?θνο?”指的就是希臘人內部的次群體,整個詞組便意味著阿爾巴人是希臘人內部的一個族群。在后一種譯法中,“?θνο?”則指希臘人的全體,整個詞組表示的是阿爾巴人屬于作為一個族群的希臘人。但如果從下文再次出現帶有“?θνο?”的兩個短語“μ?γιστον τ?ν κατοικο?των τ?νδε τ?ν γ?ν ?θν?ν”(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族群中最偉大的族群)和“το? δ? Λατ?νων ?θνου?”(拉丁族)來看,將“?θνο? ?λληνικ?ν”理解為“希臘族”顯得更為妥當,因為上述兩個短語提供了一個超過希臘人范圍的更大的族群語境。在這個語境中,到場的是與其他族群相比照的希臘人,而不僅僅是希臘人內部的一個次族群。這樣,這段就可譯為:“我們有資格統治意大利其他地區,因為我們身為希臘族,并且是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各族群中最偉大的族群。我們即使沒有理由統治其他任何族群,我們也有理由統治拉丁族”。
在被錯誤地歸為這位狄奧尼修斯之作的《演說術》的第11章(其年代可能為公元2世紀早期),5有兩處將希臘人與蠻族人的對舉都與“?θνο?”一詞相聯系。在該書(11.5)中他講到了演說中如何談論希臘人與蠻族人之間在性格上的“族群差異”(?δο? δια?ρεσι? το? ?θνου?? ?λληνικ?ν ? β?ρβαρον τ? ?θο?)。他曾不止一次表明族群具有表現為“整體”(τ? κοιν?ν和καθ?λου)和“個體”(τ? ?διον)的“兩面性”(διπλο?ν和?μφ?τερα)。1在他看來,“整體”上的族群差異就是希臘人與蠻族人的不同,這與希羅多德(1.60.3)的看法相同,即將兩者各視為一個族群(?θνο?)。但當從“個體”角度談論族群時,狄奧尼修斯使用的“?θνο?”的詞義又迅速轉向了希臘人內部的次族群(如雅典人、伊奧尼亞人、波伊奧提亞人),而且這些希臘次族群是和不同的蠻族族群(如斯基泰人、色雷斯人)并列在一起的。2事實上,在這個語境當中,不同層次的語義共存于同一個名詞“?θνο?”當中。
羅馬時代文獻中另外幾次出現的將希臘人視為一個“?θνο?”的文本也都具有超乎希臘人范圍的族群語境。與狄奧尼修斯同時代的西西里的狄奧多羅斯曾把希臘人和埃及人一起稱為兩個“族群”(δυε?ν ?θν?ν)。3公元4—5世紀猶太的阿達曼提奧斯在其《相面術》中說“希臘人在所有族群(π?ντων <τ?ν> ?θν?ν)當中眼睛最美麗”。4有一部《答正教徒問》在偽“殉道者”查士丁和泰奧多萊托斯兩位基督教作家名下均保留了下來,但其真正作者仍無定論,它的成書年代也應在公元4、5世紀間,5其中有一處寫道:“整個希臘族被希臘族毀滅(π?ν ?θνο? ?λληνικ?ν ?π? ?θνου? ?λληνικο? ?πολλ?μενον),他們被神怒的棍棒和鋸子毀滅,這從前面談亞述人時就看得很清楚了?!?一句話中連續兩次使用“希臘族群”的字眼,“亞述人”這一族稱則提供了一個有外族對照的語境。后兩部著作都來自晚期古代,一部無疑出自基督教作家之手,另一部的作者是一位具有猶太出身且后來皈依基督教的醫生。兩人頭腦中想必少不了猶太和基督教傳統中對?θνο?的理解,但這里所引的他們的語句中透露出的族群觀念卻很難說不是來自希臘世界的傳統思維:它與希羅多德視希臘人為一個“?θνο?”的看法并無二致。
在上文所舉例證中值得注意的是,“?θνο?”不光限于用在希臘人身上,它還被用來指非希臘人。希羅多德將利比亞人、埃塞俄比亞人、腓尼基人和希臘人一起并稱為“4個族群”(τ?σσερα ?θνεα),7講到斯基泰人說他們自己的族群在所有族群當中是最年輕的。1狄奧多羅斯將埃及人和希臘人并稱為
“兩個族群”(δυε?ν ?θν?ν, ?λλ?νων τε κα? Α?γυπτ?ων)。2將族稱和“?θνο?”這一名詞連用的做法很普遍。例如希羅多德使用“波斯族”(?θνο? Περσικ?ν)、“米底族”(τ? Μηδικ?ν ?θνο?)、“卡里亞族”(τ? Καρικ?ν ?θνο?, 1.172.1)、“巴克特里亞族”(τ? Β?κτριον ?θνο?, 1.153.4)等稱呼,3修昔底德使用了“伊利里亞族”(?λλυρικ?ν ?θνο?)。4與用于描述希臘人的情況一樣,“?θνο?”在可以被用來指某個非希臘族群的同時,也可以被用于指其內部的次群體。希羅多德既把利比亞人視為一個族群,5
又談到利比亞人包含有“眾多各種各樣的族群”,6還明確說到了其中的巴卡萊斯人是一支很小的族群,7伽拉曼泰斯人是一支非常大的族群。8
也就是說,無論是對于希臘人,還是對于非希臘人,“?θνο?”的用法都是沒有區別的,它可以被用來指其不同層次的族群和次族群。而當“蠻族人”作為對外族人的統稱構成“希臘人”的對立面的時候,蠻族人不僅會被用“τ? β?ρβαρα ?θνη”這類短語描述為多族群的9——既然外族人是多族群的——而且甚至所有的蠻族人都可以被視為一個族群。上面提到的希羅多德(1.60.3)在對舉希臘人和蠻族人時將兩者各視為一個族群,使用了“τ? β?ρβαρο? ?θνο?”這樣的短語。10
至此,本文最初的看法可謂得到了確證,即“?θνο?”與當前人類學和民族學普遍使用的“族群”(ethnic group)一詞的內涵和用法幾乎是相同的。希臘人在其撰寫的民族志性質的著作中使用的該詞幾乎都可以在西文中被翻譯為“ethnic group”,在漢語中被翻譯為“族群”,正如在前文對斯特拉波(8.1.2)的中譯文中所看到的一樣。斯特拉波在這段中除了一處之外使用的都是“?θνο?”這個詞,而這一處例外則是說埃利斯人屬“愛奧利斯種族”(το? Α?ολικο? γ?νου?)。
令筆者感興趣的是,為什么愛奧利斯人既可以被說成是一個“?θνο?”,又可以被稱為“γ?νο?”呢?被翻譯為“種族”的這個詞“γ?νο?”與“?θνο?”之間又有什么區別呢?在一本權威性的古希臘語詞典中,“γ?νο?”被解釋為“?θνο?的次一級劃分”(a subdivision of ethnos),即“部落”(tribe)。對這種解釋,該詞典提供的文獻例證之一是希羅多德的《歷史》(1.56)。1該段寫道拉凱戴蒙人是多里斯“γ?νο?”,雅典人是伊奧尼亞“γ?νο?”;最初伊奧尼亞“γ?νο?”是皮拉斯基“?θνο?”,多里斯“γ?νο?”是希臘“?θνο?”。2但同是在希羅多德的著作中又出現了同上述釋義相矛盾的例子,這次他使用了“希臘γ?νο?”這樣的說法,并說伊奧尼亞人曾是希臘人的各“?θνεα”中最弱小的一個。3這次看起來,“?θνο?”又變成“γ?νο?”的次一級劃分了。而且,“?θνο?”和“γ?νο?”在使用當中種屬關系的不穩定還不只限于這兩例。在希羅多德著作中,“?θνο?”和“γ?νο?”經常被換來換去地使用。這一點也使這位“歷史之父”被人們指責為用詞混亂。例如,雷蒙·威爾(Raymond Weil)說道:“希羅多德對‘?θνο?的定義很糟糕。對他來說,‘?θνο?一會兒是‘γ?νο?的一部分,一會兒又反過來成了‘?θνεα的集合體。”4其實,這種看來混亂的用法不只見于希羅多德的著作當中。修昔底德在指多里斯人時,“?θνο?”和“γ?νο?”兩個詞都曾用過。5筆者上面談到的斯特拉波對愛奧利斯人也是如此。
把“γ?νο?”視為“?θνο?”中的次一級群體實質上是一種分類學式的釋義,這種等級分類的方法已為其他學者的研究所否定。C. P. 瓊斯(C. P. Jones)專門針對威爾的看法寫文章反駁。他提出,希羅多德對兩詞的選擇不是由所指對象(即“外延”)決定的,而是取決于他希望把它們描述為何種情形(即“內涵”)?!?θνο?”是一個被視為地理、政治或文化統一體的群體,而“γ?νο?”是一個被視為由共同血緣來維系的群體。從同上下文的時間關系上來看,“?θνο?”通常用來指示群體在上下文所描述時刻的性質,“γ?νο?”則通常用來指示群體在上下文所描述時刻之前的性質。瓊斯還發現在這一點上修昔底德與希羅多德的做法一樣。6喬納森·M. 霍爾(Jonathan M. Hall)認為希羅多德把這兩個詞用作了同義詞,但“γ?νο?”具有更特殊的意義,它側重于表達共同血緣的概念。7P. M. 弗雷澤(P. M. Fraser)對兩個名詞用法的復雜性做了更為詳細的調查,他發現從很早的時期開始,兩個名詞之間在用法上就存在著多變性和不確定性。8綜合他們的研究來看,采用等級分類的思維來看待兩個名詞是不合適的。對此,本文暫且放下希羅多德,來看一下別的作家,例如修昔底德,對于這兩個詞的使用情況。來自修昔底德的例子也可以證實上述學者的結論:當他談到多里斯人和伊奧尼亞人之間有敵意時,將兩者均視為兩個“?θνη”;1“γ?νο?”則出現在了“科林斯人及其他多里斯‘γ?νο?的某些人”這樣的短語之中。2從中可以體會到:在前一種語境中,用在多里斯人和伊奧尼亞人身上的“?θνο?”講的是現狀,它側重于描述這兩個希臘人部族各自都構成一個文化共同體;“γ?νο?”則講的是起源,是出身,其意義在于標明科林斯人和其他多里斯人都有共同的多里斯血統。斯特拉波在愛奧利斯人身上對兩詞的用法也是如此。
“γ?νο?”側重于表達群體的血緣關系的含義顯然來源于它的詞源。“γ?νο?”與動詞“γ?γνομαι”都來自一個共同的詞源,該詞源被構擬為“*γ?νω”。拉丁語中的“gignō”與之為同源詞。兩詞應該是來源于一個共同的原始印歐語根詞。“γ?γνομαι”的詞義為“出生”、“形成”、“成為”等。“γ?νο?”相應地具有“出身”、“血緣”、“后代”、“種族”等意義。于是當它被用來指各種規模的族群時,它也是從指示這些族群的血緣角度來被使用的。因此,除了表示族群一類的含義外,“γ?νο?”還可以指更小的人群,即家族,既然家族的共同血緣更為顯而易見,不管實際中它有時可能也不乏想象的成分。
不過,有時候“γ?νο?”的血緣內涵似乎也沒有被刻意強調,在這種情況下它更多地是作為“?θνο?”的同義詞或替代者而被使用。柏拉圖曾寫下了“τ? μ?ν δ? πολλ? ?θνη β?ρβαρα, κα? ?σα ?λλ?νων ?ν γ?νη τ?τε”這樣的短語,意即“很多蠻族族群和那時希臘人的所有種族”。3很顯然,“γ?νη”和“?θνη”在這里被放在同一層面上對比,兩者應該不存在語義上的嚴格區別。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弗里克斯B》(PhrixosB)殘篇里曾說卡德摩斯出身上是腓尼基人,但后來變成了一個“γ?νο? ?λληνικ?ν”,若直譯則是“希臘種族之人”。4不過,在這里,“γ?νο? ?λληνικ?ν”似乎并無強調血緣之意,相反它倒像是“?θνο? ?λληνικ?ν”的代名詞。
既然“γ?νο?”與“?θνο?”的所指對象相同,甚至兩者的意義在個別時候相互混同,那么正如“?θνο?”的情況一樣,希臘人和蠻族人這兩個對立群體既可以各自均被視為一個“γ?νο?”,又可以被描
述為包含多個“γ?νη”。以柏拉圖為例,他曾用“τ? βαρβαρικ?ν (γ?νο?)”與“τ? ?λληνικ?ν γ?νο?”對舉,5也曾用“β?ρβαρα (γ?νη)”與“?λληνικ? (γ?νη)”或“τ? τ?ν ?λλ?νων γ?νη”對舉。6“φ?λον”這個名詞的所指和詞義側重點都與“γ?νο?”類似。“φ?λον”的詞源“φ?ω”的一般意義為“使……產生”、“生育”、“使……生長”等。這樣,“φ?λον”也是著眼于指示其所指群體的血緣。并且,它也與“?θνο?”和“γ?νο?”一樣可以用來指不同規模的族群(當然也可以表示城邦的內部組織部落,與其同根詞“φυλ?”同義)。荷馬有“皮拉斯基人的諸φ?λα”的說法。1色諾芬記述了一個阿爾卡狄亞人呂科麥戴斯吹噓他們阿爾卡狄亞人是希臘人各“φ?λα”中人數最多、身體最強壯的。2斯特拉波則使用了“凱爾特φ?λον”來稱呼凱爾特人。3并且,希臘人和蠻族人除了可以被描述為包含多個“φ?λα”外,兩者均可以被視為一個“φ?λον”。例如,哈利卡爾那索斯的狄奧尼修斯曾使用過短語“ο?τε β?ρβαρον φ?λον ο?τε ?λληνικ?ν”。4
從以上的逐一引證和分析,可以確認,在用法和所指上,希臘語名詞“?θνο?”都與當前人類學所通用的“ethnic group”大體等同,而另外兩個希臘語名詞“γ?νο?”和“φ?λον”經常被用作“?θνο?”的替代者,即便兩者更側重于強調血緣含義。
像其他很多術語一樣,“族群”這個人類學術語也面臨著定義的困境。從馬克斯·韋伯(Max Weber)
以來,一些學者強調想象的血緣對于確定族群的決定性意義。韋伯將“族群”(ethnische Gruppen)定義為“那些因為體質類型或風俗或兩者均相似,或是因為具有殖民和移民記憶,從而主觀上相信他們擁有共同血緣的人類群體;這一信念對于群體的形成壯大必定是重要的,相反,是否有客觀的血緣關系的存在卻無關緊要?!?沃爾克爾·科訥爾(Walker Connor)也將“族群—民族”(ethno-nation)界定為“由于被感受的血緣聯系(felt kinship ties)而能夠博得一個人忠誠的最大群體”。6用想象的共同血緣來定義族群的做法也得到了喬納森·M. 霍爾的推崇。霍爾不僅不止一次地援引韋伯的經典,7而且還對科訥爾的定義做了這樣的詮釋:“這一表述中暗含著這樣的看法,即存在著某種“天花板”——一個超越后甚至一個想象的血緣共同體都無法想象和無法維系,群體團結不是瓦解就是削弱的上限?!?與此相應,霍爾極力主張希臘人話語中“συγγ?νεια”(共同血緣)一詞對于族群認同的重要意義。例如,他說:“這種對于共同祖先和原初共同居住地的相信,而后就可以衍生出一種族群自覺意識,即συγγ?νεια?!?霍爾沒有談到的是,希臘人表示同族的詞語不僅有“συγγεν??”、“συγγ?νεια”、“συγγ?νειο?”,還有“?μοεθν??”和“?μ?φυλο?”。一方面,由于“?μοεθν??”由“?θνο?”派生而來,它與另兩個詞在詞義存在著差異。例如,亞里士多德在解釋哪些人是“相同者”(?μο?ου?)時,將“?μοεθνε??”和“συγγενε??”都列在其中,前者是“同族人”,后者是“親屬”、“擁有共同血統者”。1兩者是針對不同種類的關系而使用的,但彼此之間不存在包含和從屬的關系。再如,筆者在上文已經談到過,波利比奧斯將漢尼拔率領的迦太基雇傭軍描述為“既不同族,又不同種”(ο?χ ο?ον ?μοεθν?σιν, ?λλ' ο?δ' ?μοφ?λοι?),他們包括利比亞人、伊比利亞人、利古里亞人、凱爾特人、腓尼基人、意大利人和希臘人。2此處兩詞之間的差異僅僅是描述角度上的,而非等級上的:“?μ?φυλοι”強調的是種族相同,而“?μοεθνε??”只是說族群相同。
值得注意的是,這幾個詞在實際使用中意義經常沒有被區分得很清晰,它們是可以互相換用的。希羅多德講道,皮提婭對“一匹騾子變成米底國王”這句神諭3的解釋是,騾子實際上是指居魯士,因為居魯士的父母不是“同族的”(?μοεθν?ων),父親是波斯人,母親是米底人。4用騾子做隱喻,強調的應該是其父母血統和種族的差異,但這里卻使用來自“?θνο?”的“?μοεθν??”,可見“?μοεθν??”在這里并未強調文化,而是“?μ?φυλο?”的同義詞和替代者。波利比奧斯談到迦太基雇傭軍時,說他們“來自多個種族”(?κ πολλ?νγεν?ν),為對抗拖欠主帥漢諾(Hanno)拖欠軍餉連續集會,有時候會議是“按種族”(κατ?γ?νη)召開的,同時又說他們“既不同族,又語言不同”(μ?θ' ?μοεθν?ν μ?θ' ?μογλ?ττων ?παρχ?ντων)。5顯而易見,其中使用的“?μοεθνε??”和“γ?νη”處于同一語義層面上。修昔底德將“伯羅奔尼撒人及其同盟者”(Πελοπονν?σιοι κα? ο? ξ?μμαχοι)描述為“種族不同”(?ντε? κα? ο?χ ?μ?φυλοι)。但?μ?φυλοι這個詞應該是針對各族群(?θνη)而用的。狄奧多羅斯記述馬其頓人考拉果斯(Koragos)和雅典人狄奧克西波斯(Dioxippos)決斗時,說道馬其頓人和亞歷山大都支持考拉果斯,因為他們是“同族人”(?μοεθν?ν),希臘人則支持狄奧克西波斯;當狄奧克西波斯獲勝退場時,他的“同種族人”(?μοφ?λων)給他獻上了花冠,“因為他給全體希臘人帶來了一種共同的光榮。”6很明顯,兩個詞在這段記述的語境中是同義詞。
三、希臘人怎樣定義自己
從上面的情況來看,希臘人在談論族群的時候,經常要連帶談論血統和種族。那么,能否據此就認定希臘人也像韋伯、科諾爾和霍爾一樣,認為血緣是界定族群的最終標準呢?霍爾將希臘認同(Hellenic identity)區分為“族群的”(ethnic)和“文化的”(cultural)兩種——這從其第二部著名著作的題目《希臘性:在族性與文化之間》(Hellenicity: Between Ethnicity and Culture)中就能清楚地看到——并且不遺余力地對這種區分加以論證。1筆者不禁要問,希臘人是否也像他一樣來努力區分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呢?值得注意的是,霍爾雖然批判前人在觀察族性和文化的時候混同了主位觀(emic)和客位觀(etic)范疇,但他在此問題上仍未擺脫這種傳統思維的影響,他把一種他自己建構的客位觀概念區分強加給了希臘人。
今天人們在觀察希臘族群問題是,經常引證和討論兩則經典段落。一則出自希羅多德,另一則出自伊索克拉底。希羅多德的那則看起來像是在給“希臘人”這個概念下“定義”:“τ? ?λληνικ?ν, ??ν ?μαιμ?ν τε κα? ?μ?γλωσσον, κα? θε?ν ?δρ?ματ? τε κοιν? κα? θυσ?αι ?θε? τε ?μ?τροπα”,意思是“希臘人是具有相同的血緣和語言、共同的神廟和祭禮、相同的習俗的”。2尤其是其中的系動詞“??ν”更讓人覺得這句話像個定義。其中提到的希臘人共有的各特征經常被人們轉譯為現代名詞:血緣、語言、宗教和生活方式。這句話通常被傳統的本質主義者視為“民族”(nation)定義的古代版。甚至約翰·林頓·邁爾斯(John Linton Myres)的整部著作和A. 雅爾代(A. Jardé)著作的一部分都是以這句話作為論證的框架基礎的。3它也經常被當前的研究者們當作希臘人的一種自我定義來考慮。4
把希羅多德的這句話解讀為一種來自希臘人自我方面的主位觀“定義”,而不是將它與研究者的某種客位觀定義相混同,這種研究思路大體是正確的。但在同時,也需要注意到,希羅多德的這句話很難構成一個關于希臘人或希臘性的深思熟慮的嚴格定義。其寫作情境和隨機性因素必須要加以考慮。希羅多德并不是刻意要為希臘人下一個定義才寫了這么一句,這一句只不過被作為雅典人在演說中向斯巴達人表白不會與波斯妥協媾和的理由之一而說。筆者固然不能否認它是表述希臘認同的話語,但它也僅僅是這種認同表達的話語之一。
希羅多德在別處講述族群時又秉承了別樣的邏輯。例如,他曾這樣談論小亞細亞的伊奧尼亞人:
如果要說這些人是比其他伊奧尼亞人更純正、血統更高貴的伊奧尼亞人(?πε? ?? γ? τι μ?λλον ο?τοι ?ων?? ε?σι τ?ν ?λλων ??νων ? κ?λλι?ν τι γεγ?νασι),那可就太愚蠢了,因為他們中不小的一部分是來自優卑亞的阿班忒斯人,甚至其名字都與伊奧尼亞那里的人毫不相干;他們和奧爾科美諾斯的米尼亞人、卡德美亞人、德呂奧佩斯人、從本土分離出來的佛基斯人、摩羅索伊人、阿爾卡狄亞的皮拉斯基人、埃皮道羅斯的多里斯人以及其他很多族群(?θνεα)都有混血(?ναμεμ?χαται)。甚至他們中那些出自雅典市政廳并自認為是最純正的伊奧尼亞人的人,也沒有往殖民地新家帶婦女,而是娶卡里亞婦女為妻,她們的父母則被他們殺了。1
希羅多德視伊奧尼亞人為一個族群,但這里并不認為他們具有相同的血緣,而是公開指明他們當中混有多個族群的成分,其中甚至包括被他認為屬于蠻族的皮拉斯基人和卡里亞人。如果作為希臘人一支的伊奧尼亞人的血緣不是同質的,那么能夠保證所有希臘人的血緣相同嗎?
同一個希羅多德又提供了一個與上兩例都不同的例子,即不同族群擁有共同血緣的例子。他講到卡里亞人在米拉薩(Mylasa)有一座卡里亞的宙斯神殿,米西亞人和呂底亞人由于是卡里亞人的兄弟民族(κασιγν?τοισι)而有權進入這座神殿,因為據說呂多斯(Lydos)和米索斯(Mysos)是卡爾(Kar)的兄弟,而其他族群(?θνεο?)的人即便與卡里亞人說相同的語言(?μ?γλωσσοι το?σι Καρσ?),也不被允許進入。2希羅多德援引了名祖神話來佐證3個族群之間的共同血緣,而且他再次使用了“?μ?γλωσσοι”(語言相同)這個詞,再加上他談論的是3個族群之間共享神殿的事情。這樣,他在關于希臘人的“定義”中提到的4個標準在此處出現了3個:血緣、語言、宗教。但這是在談論一個族群嗎?不是,是3個,甚至是更多!
事實上,在不同的情境中,同一個人對于族群身份認同可能都會有不同的說法。所以,不能把希羅多德關于希臘人擁有共同血緣、伊奧尼亞人血緣混雜和幾個族群擁有共同祖先的說法放在同一場域中加以考慮。既然每種說法都不過是特定情境中的話語,那么希羅多德關于希臘人的所謂“定義”也就不具備那么重要的意義了,也就不成其為一種經典性、權威性定義了。而再進一步,韋伯、科諾爾和霍爾關于想象的血緣構成族群認同的最終標準和“天花板”的看法也就不能成立。
另一則經常被引用和解讀的關于希臘認同的經典段落是出自伊索克拉底的這樣一段(4.50):
我們的城邦在智慧和言辭方面把其他人拋在后面如此之遠,以至于她的學生成了別人的老師。她已經使希臘人的名字似乎不再是種族(γ?νου?)之名而是智力之名,使那些與我們共有共同教育(παιδε?σεω?)而不是共同出身(φ?σεω?)的人更多地被稱為希臘人。3
這段容易被和之后的希臘化時代聯系起來解釋。韋爾納·耶格爾(Werner Jaeger)認為伊索克拉底是“在建立一種關于種族統一意識的泛希臘主義道德規范”;這段是“對新的民族帝國主義(national imperialism)的一種更高的辯護,因為它把希臘所特有的與人類所共有的東西等同起來了”;“沒有在這里首次表達的這種觀點”,“就不會有馬其頓人的希臘世界帝國,我們稱之為希臘化的普世文化也從來不會存在?!?摩西·哈達斯(Moses Hadas)視這段“實際上是關于希臘化的理論基礎和方案”。2但優利優斯·于特訥(Julius Jüthner)等人早就已經指出伊索克拉底未必是要把“希臘人”的名稱“擴大”到蠻族人當中,相反倒是將其使用僅“局限”于那些接受了雅典教育和文化的人。3這類看法在沃爾班克那里引起了回應,他提出:“伊索克拉底給予了這個名詞(即“希臘人”)一種文化價值;但是不能認為他創立了一種更廣泛的希臘概念?!?
無論如何,這段吸引學者關注的地方是它以文化定義“希臘人”的做法。莫妮卡·特雷戴(Monique Trédé)將這段稱為“對于‘希臘人的文化定義的最好表達”。5蘇珊娜·薩義德(Suzanne Sa?d)則針對其這一看法,表達了不同意見。她認為,伊索克拉底并沒有完全拋棄更早建立在共同的起源神話基礎上的希臘族性定義,相反他將希臘另外一種選擇性定義作為自己的觀點提出;這不僅是走向更加開明和開放的定義的一步,也是一種雅典沙文主義的表達,因為這不是對“希臘人”觀念的擴展,而是限制;從現在起,要想被認為是希臘人,擁有希臘血統是不夠的,還必須接受雅典式的教育。6這顯然同于特訥的看法一致。于特訥的解釋也得到了霍爾的贊同,霍爾同時還把他作為希臘認同在古典時代向文化認同過渡的重要例證之一。在他看來,古風時代的希臘認同在形式上是“聚合式”的,在內容上是族群認同,即通過編造譜系溯源名祖希倫的方式來定義。在古典時代,希臘認同在形式上是“對立式”的,即通過劃定和強調與外族的對立的方式來定界定自己,在內容上向文化認同過渡。到了希臘化時代,文化認同成為希臘認同的主導內容。7
伊索克拉底的這段在強調用文化作為希臘身份的界定標準這一點似乎是毋庸置疑的,希臘化時代用文化界定身份的情況也的確很普遍,但是否一定要把這段當作希臘化時代希臘文化認同的序曲來看待,也許值得商榷。而且,將文化與族群視為兩種東西并對立起來的作法也是需要拷問的:談論一種認同的族群性質時,一定需要排斥文化標準嗎?文化不能被視為界定族群的標準之一嗎?希羅多德不就曾經這樣做過嗎?
而且,伊索克拉底這段話的主要意圖是宣揚雅典在希臘世界的文化霸權,是想以雅典標準作為希臘世界的“普世價值”。從上下文來看,語義是非常明白的:其中所說的“我們”,并不是指全體希臘人,而只是雅典人。因此,其中所言的“共同教育”和“共同出身”都是與雅典人共有的。8也就是說,一個人,即便不是雅典人,但若是接受了雅典式的教育,那他就可以被視為真正的希臘人。當然,這個接受雅典式教育的人可以是希臘人,也可以是非希臘人。如果是希臘人,那么“希臘人”的族名使用范圍就縮小了。如果是非希臘人,該族名的使用范圍就擴大了。但無論是哪種情況,伊索克拉底都沒有使用“?θνο?”一詞,而是使用的“γ?νο?”。這意味著,在文化面前,種族和血統可能真地不重要了,不再是衡量是否是希臘人的有效標準了,但希臘人作為一個族群(?θνο?)的觀念并未被撼動,既然在他們看來一個族群的存在未必依賴共同的血緣。在一定的情境,一個族群以文化來作為界定自我的主要手段,這一點也并不是不可理解的。
四、結論
上文已經論及,馬克斯·韋伯、沃爾克爾·科訥爾和喬納森·M.霍爾這樣一派學者,強調想象的共同血緣對于族群的存在具有決定性意義。但從本文的詳細觀察來看,希臘人對于“?θνο?”的看法,并非如他們所說的那樣,相反倒是與上文引用過的那本人類學教材里對“族群”的定義不謀而合,該定義充分估計到了共同血緣的信念只是族群主體自我界定標準的可選項(其實也是備選項),而非必選項:
像在任何一種文化定義的群體中一樣,一個族群(ethnic group)擁有共有的信念、價值觀、風俗和規范——這些是現實而可見的。一個特定族群的成員將他們自己定義為獨特的且因文化特征而有別于其他這樣的群體。他們可以說一種共同的語言,奉行同一種宗教,或擁有共同的歷史經歷。族群的標記可以(may)包括一個集體名稱、對于共同祖先的信仰、團結的意識、與特定地域例如祖國的聯系,該群體可能具有也可能不(may or may not)具有某項。1
顯而易見,“may”(“可以”、“可能”),表達的是或然性,而非必然性。也就是說,定義“族群”可以有多種標準:血緣(前者認為是真實的,后者認為是想象的)、語言、宗教、風俗、文化……而且,這些標準未必時刻都到場。在某一時刻、場合或情境中,某些或某一標準也許更重要,更關鍵,更具有決定意義,而另一些或另一標準卻不那么重要或者缺席。族群的認定標準的選擇,取決于族群互動的環境和族群主體的主觀意識和客觀利益需求。族群主體的自我定義,即族群認同,就是一種主體的話語建構和話語操控,被選擇的認定標準構成這一話語體系中的關鍵詞。從這個角度來看,采用這種后現代人類學的情境主義族群理論,將古代希臘人作為一個族群來研究的路徑是恰當的。
[作者徐曉旭(1971年—),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北京,100872]
[收稿日期:2017年1月9日]
(責任編輯: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