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從元代文人馬致遠筆下的枯藤老樹昏鴉,到當代詩人余光中詩里那枚小小的郵票,千百年來都訴說著游子對家園的眷戀。
對那些殘存著鄉村記憶的人來說,那一座座跨越百年、記錄文化、散落郊區的古村落,同樣承載著鄉愁。然而隨著傳統古村落的加速衰敗,甚至消亡,這份鄉愁越來越“無處安放”。
今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馮驥才表示,在2011年前的十年里,中國每天消失80—100個村落。而隨著相關工程的啟動,如今我們國家的傳統村落名錄是4153個。
近幾年來,隨著產業資本的反哺農業,這些最為傳統、甚至曾經是落后標志的古老山村,成了一個新的產業風口。被城市病困擾的人們帶動了一種新上山下鄉的潮流,他們衣錦還鄉,逆城市化生存,用資本和情懷為武器,參與到新鄉村建設中去。
長安回望繡成堆,青春作伴好還鄉。京城省城居不易,在這三月春天到來的美好時刻,我們到那些古老的村莊里去,觀察過去文明的遺存和不可避免的現代化進程。 (本專題12—25頁)
中國人的歸鄉史:現代“世界”與“鄉土”中國
在中國人的生命地理中,鄉村永遠是最為特殊的地標。它意味著故鄉,意味著血脈,意味著古老文明秩序的傳承。在城市化進程出現之前,掛冠歸鄉,辭官歸故里,是知識分子們最為常見不過的舉動。在家國的主題之下,故里山水、父老宗親構建起了他們的精神家園。
工業革命讓城市與鄉村的二元對立更加清晰起來。現代“世界”與“鄉土”中國的文明碰撞前所未有的激烈,接受了新文化洗禮的知識分子們將鄉村視為中國的縮影,視為現代社會的敵人。他們由此開展了一系列的鄉村運動。這場運動伴隨著整個20世紀的中國史,“五四運動”先驅們的“新村運動”是第一代,30年代共產黨人的土地改革與梁漱溟、晏陽初的“鄉村建設運動”是第二代,40年代延安的知識分子與工農兵相結合的下鄉運動是第三代,五六十年代“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是第四代,“文革”時期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第五代。
與此關聯的一個現象是,盡管每一次到農村去,都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但是這些影響大都是“雨過地皮濕”。于是,幾乎每一代人的下鄉,都要面對與前一代人幾乎相同的問題,即中國農村的政治、經濟、文化的全面落后與貧窮狀況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到農村去”成為一代代知識分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道德心結,又為什么每一次對于鄉村的想象與構建都失效了。
改革開放后,隨著城市化、工業化進程的加快,資源快速地從農村向城市流動。延續了幾代的鄉村運動實際上被中斷了。鄉土中國的經濟方式、生活方式迅速改變,傳統文明的美學結構和道德基礎迅速瓦解。鄉村成為了面目全非的遺棄之地。
在工業化和城市化急劇擴張之后,再一次“到農村去”顯得尤為迫切。而這輪鄉村建設熱潮,也在很大程度上開始拋棄以往對現代性的追求,形成一種后現代語境下的“新鄉村主義”——重新思考鄉土,思考農業文明,它們不再只是被啟蒙、被改造的對象,而是亟待被尋回的精神根源。
產業的風口:知識分子的情懷與商業的“抓手”
城市化的進程不可避免地將城鎮周圍的鄉村變得越來越“現代”,這些村落里的民居與生活方式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已經被逐步改變。那些“原汁原味”的古老村落只能在那些交通不便、產業匱乏的地區還遺留著傳統的面貌。這種傳統,在過去,被視為落后的標志。
于是,當以市場的眼光重新審視鄉村的時候,古村落和老房子被遮蔽的價值就開始顯現出來。更自然、更人文、更貼近情感記憶,這是古村落的文化價值與商業價值。在大城市居住久了但還保留著農村記憶的人們,需要在農村中找到與城市生活不同的特質,找到現代人與土地的關系。這是中產們的精神訴求,既擁抱物質世界,又要找到精神田園。
資本和知識分子開始下鄉。農家樂和民宿成為這一輪鄉村開發的主題。在地方政府的各項規劃中,農家樂和民宿也是打造旅游產業的重要“抓手”。然而,在資本與政策的推動下,我們可以看到,與中國城市建設的進程一樣,民宿與農家樂建設也出現了“千村一面”的狀態。過往的人們急匆匆來,急匆匆去,吃飯、拍照、看幾樣老農具,體驗一下農耕,僅此而已。這便是古村落開發中的模式化通病。
而參與這一運動的知識分子們,往往只憑借“情懷”做事,無法尋找到一種可持續、能夠為村民帶來實際利益的模式。他們需要尋找到一種有溫度的商業模式,從而從根本上打通城鄉之間的情感通道與資源通道。
鄉村里的中國:基層、鄉賢、村民
對城市人而言,古村落聚集著他們的鄉愁,而對居住在古村落里的人而言,他們的“城愁”也同樣重要。他們渴望離開閉塞的山村,到大城市尋找真正的現代機遇。實際上,也正是因為這些古村年輕人的離開,某種程度上保存了古老村居的風貌——他們不準備回來,也就沒有必要去翻新、重蓋這些房子。
基層的現實往往非常復雜,知識分子們的田園牧歌想象,在各種利益面前,也會變得一地雞毛。比如詩人歐寧在碧山的鄉村實驗,他的很多設想,屢屢遭遇村民的利益訴求和鄉村的粗糲現實,幾年過去,很多設想都停擺了。
鄉村建設的最根本之處還是要帶動農民增收。因此,不摻雜任何商業行為的鄉村建設,往往不會受到村民的歡迎。而在過度開發與原生態之間,原住民、建設者以及游客之間的訴求也在不斷博弈。
不過,有些變化也正在發生。參與碧山實驗的左靖舉例說:“比如我們在碧山的經驗,第一年我們叫村民搬一個桌子,村民要收我們10塊錢。第二年我們做百工展的時候,村民主動把自己家的東西拿給我們,讓我們去展覽。這些變化都在慢慢地呈現出來。關鍵看你到這個地方來,是撈一把就走,還是真正為村民做事。”
新的歸鄉運動也正在重塑一個新的群體。一個消失許久的名詞正在被重新提起,那就是鄉賢。
鄉賢可以是回鄉創業的企業家,也可以是愿意根植當地的知識分子。他們的作用在于喚醒村民們的文化自覺。馮驥才說:現代鄉賢指的就是村落中有經濟實力、道德影響力和文化情懷的人,村落保護可以由他們牽頭。只有當老百姓成為村落保護的主體,保護才能真正有效并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