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濟發展理論中,物質資本積累以及金融創新活動被看作是落后國家經濟“起飛”的前提條件。有效地積累起物質資本,意味著一個農業國家能夠增加對機器設備的利用,順利實現工業化。然而,人們獲取物質資本和金融資本的能力,在一定意義上要取決于不同文化對財富的態度。
事實上,在各大宗教的教義中,充滿了對財富的多樣化的論述,這些財富觀有所差異甚至相互矛盾,從而為不同的解釋預留了空間。例如,《圣經》中約瑟、約伯、亞伯拉罕等,都有殷實的家產,但都是敬畏上帝的義人,上帝賜福給他們。在伊斯蘭的財富觀中,金錢不是人的主宰,人也不是金錢的主宰,而真正的主宰是清高的安拉,人類要作為代理者按伊斯蘭的方法處理金錢和物質。佛教奉行簡樸生活的原則,強調了財富來源的正當,但似乎并不嚴厲排斥財富,在《阿彌陀經》中,西方極樂世界為“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為極樂……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這也許是世界上最富麗堂皇的佛教樂土。
但總體而言,在中世紀,禁欲主義的傾向在各大宗教中占主導地位,宗教對于財富的態度是限制的,甚至是敵視的。在歐洲,中世紀的經院學者強調財富為人服務,而非人為財富服務。為了不讓經濟利益妨礙宗教的事情,處處都有限定、制約和警告。追求更多的財富不是進取,而是貪婪,而貪婪是一種彌天大罪。“高利貸”一直是被絕大多數宗教所鄙視和反對的行為,成為考驗宗教立場的一塊“試金石”。
然而,16世紀城市工商業得以迅速發展,貿易極大地擴張,金融的規模集中,財富急劇地增長。在這一背景下,財富成為人們熱切追求的對象,甚至哥倫布寫道:“金子構成財富,誰擁有它,誰就能得到他在塵世所需要的一切,也就有辦法把靈魂從煉獄拯救出來,讓他們重獲天堂的歡樂。”因此,基督教的改革家不得不對原有的財富觀加以修正或者進行變革。馬丁·路德仍在為傳統教義尋找出路,他說,“人可以擁有財物,但必須懂得善于管理,做財物的主人”。約翰·衛斯理提出的財富觀則是“盡你所能賺錢,盡你所能節省,盡你所能奉獻”。而加爾文則更進了一步,他所反對的不是積聚財富,而是為了縱欲或炫耀濫用財富。
不僅宗教及文化價值觀影響著金融的發展,事實上,在一些金融學家和金融創新實踐者看來,金融與文化之間有著更為復雜多樣的關聯。
首先,貨幣的起源有著特定的文化背景。著名的金融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羅伯特·蒙代爾在研究貨幣理論和宏觀經濟理論的過程中,也多次涉及到文化因素對金融的影響。例如,他在《國際貨幣:過去、現在和未來》一書中寫道:“在古代埃及、巴比倫、印度和中國,寺廟和宮殿是重要的生產中心,它們很快就成為谷物和貴金屬的儲藏中心,一般由宮殿和寺廟管理者直接控制。當商品以這種方式被儲藏中心接受時,宮殿的管理者很自然會給所有者簽發某種儲藏憑證,作為儲藏中心對所有者負債的證據。這些從寺廟和宮殿銀行發行的儲藏憑證很可能為一般公眾普遍接受,成為一般支付手段,并且可以作為一種貨幣流通。”
在追尋黃金成為貨幣的源頭時,蒙代爾講述了這樣一個神話故事,“菲里基亞的國王米達斯抓住了西勒流斯,西勒流斯是森林之神和酒神狄奧尼索斯的伙伴,由于米達斯優待西勒流斯,狄奧尼索斯為了酬謝米達斯,就讓他說出自己的一個愿望。米達斯國王的愿望是:無論什么東西,只要他一接觸,就立刻成為黃金,狄奧尼索斯遂了他的愿。后來,米達斯自己的腳也變成黃金,他差一點因此餓死,才幡然悔悟自己犯了錯誤。狄奧尼索斯于是告訴了他解脫的辦法,那就是要米達斯到帕克托魯斯河洗澡。從此,帕克托魯斯河的沖擊層里就有了黃金。”
其次,金融創新在一定意義上替代了部分文化功能。著名經濟學家陳志武教授分析過儒家文化與金融的關系。他認為在儒家文化下,“家”具有規避風險、跨期交易的功能,隨著金融市場提供的風險保障安排的發展,儒家文化必然需要變革。具體來說,陳志武教授指出,在沒有市場提供的各類保險、借貸、股票、投資基金、養老基金等非人格化金融產品的前提下,成家生兒育女,而且最好是生兒子,就成了規避未來各種風險的具體手段,即所謂“養子防老”,生兒女既是父母對未來的投資,又是他們為未來買的保險,兒女是人格化了的金融產品。父母也許愛子,也許不愛,這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兒女長大后要“孝”,這是保證父母做的投資、買的保險有所回報的關鍵。“養子防老”是保險和投資的經濟概念,而“孝”則是兒女履行隱形“契約”的概念。以“孝”和“義務”為核心的儒家文化是孔孟為了降低這些隱形利益交易的不確定性、增加交易安全而設計的。于是,由“三綱”、“五倫”建立并延伸出來的家秩序、社會秩序就很關鍵了,臣必須服從于君,子必須服從于父,婦必須服從于夫,還有弟必須服從于兄。這個“孔家店”只有一個目的:保證父母、兄長以及其他長者的投資有回報。
不過,隨著現代金融的發展,利益交易可以從“家庭”功能中剝離并由金融市場取代,這當然能減輕因經濟利益交換給家庭帶來的壓力,但也要求一種全新的社會政治制度,一種新文化。像北京、上海這樣的發達城市,有了滿足生活需要的收入同時又利用保險品種、投資基金等把夫婦未來的一些經濟風險安排好之后,他們更多把“家”看成是感情交流、滿足精神需要的社會單元,原來由“家”勝任的經濟功能逐漸由金融市場承擔,“孝道”責任逐漸由“愛”來取代,經濟與金融發展正在改變這些社會文化。相比之下,在農村,家庭關系仍然以經濟交易當先,“養子”繼續是規避未來風險的主要手段,而“家”的情感功能就弱,那里更需要儒家倫理來維系隱性經濟交易,于是,那里更好地保留了儒家價值觀。
第三,文化觀念的轉變會推動金融制度的創新。在全世界的貧困地區,獲取借貸資金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存在普遍的“金融排斥”、“金融排異”。然而,來自孟加拉的經濟學家尤奴斯卻創造出了適合窮人的小額信貸,創辦了“格萊珉銀行”,并因此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有“窮人的銀行家”之美譽。尤奴斯教授做出這一金融制度創新的前提是他改變了傳統金融行業里的文化假設。傳統的商業銀行總是想象每個借款人都打算賴賬,于是他們用繁密的法律條款來限制客戶,保證自己不受損失。尤奴斯教授斯卻有相反的哲學和信任文化。“從第一天我們就清楚,在我們的體系中不會有司法強制的余地,我們從來不會用法律來解決我們的償付問題,不會讓律師或任何外人卷進來。”孟加拉鄉村銀行的基本假設是,每一個借款者都是誠實的。“我們確信,建立銀行的基礎應該是對人類的信任,而不是毫無意義的紙上合同。孟加拉鄉村銀行的勝敗,會取決于我們的人際關系的力量。”甚至,當孟加拉鄉村銀行面臨借貸者確定無法償還到期貸款時,也不會假想這是出于借款者的惡意行為,而是深入調查借款人無法償還貸款的真實境況,并努力幫助這些窮人改變自身條件或周圍環境,重新獲得貸款的償還。就是依靠這種與傳統銀行截然不同的信任哲學,孟加拉鄉村銀行一直保持著極低的壞賬率。
此外,在商業銀行頻繁爆發腐敗丑聞的今天,孟加拉鄉村銀行公開透明的“小組+中心+銀行工作人員”的貸款程序是非常有智慧的一種金融機制創新,有效降低了由腐敗與無效率帶來的金融風險。孟加拉鄉村銀行和尤奴斯教授完全顛覆了傳統商業銀行的信貸文化,而創造了一種嶄新的關注貧困階層、調動培育窮人民主管理觀念的金融文化。為此,許多人認為孟加拉鄉村銀行建立起一個可能引發“銀行業本質的革命的新型銀行架構,一種新的經濟概念”,如是,這也就是文化創新與金融創新的同步實現。
(作者為中央民族大學經濟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