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我是自己長大的

宇文翮

1

去年春天，姥爺去世了，掛掉電話我立刻買了張火車票趕回老家。來車站接我的是老爸，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他沒打傘，我一眼就瞅見他的滿頭白發(fā)。老爸見面先抱怨：“真是白養(yǎng)你這么多年了，幾年了不回家。”我不耐煩地頂嘴道：“老爸，我是自己長大的！”他輕嘆一口氣，沒再講下去，接過我手里的行李，轉(zhuǎn)身帶我坐車回家。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保持著一步的距離，就像小時候一樣。

我小時候記憶中有趣的時光都是在老家度過的。老家是個江南的小縣城，就是《瑯琊榜》里瑯琊山那個地方。什么山清水秀、人杰地靈，都是地方志里冠冕堂皇的胡言亂語，談起歷史來唯一的說頭就是清代曾經(jīng)出了個作家叫吳敬梓，而他最有名的作品《儒林外史》中那個“范進中舉”的故事，正和我老家的氣質(zhì)相得益彰。

從這樣一個地方走出了老爸，小時候我覺得是跟“范進中舉”一樣了不起的事兒。

小時候我跟在老爸的身后，仰視他偉岸的身影。就像所有無知的小屁孩兒一樣，我好奇地觀察著這個世界，喜歡問這問那以及思考人生，常常會有如下的對話——

我：“老爸，我是從哪兒來的啊？”

老爸：“你媽從垃圾箱里撿來的。”

我：“哪里的垃圾箱啊？我也想撿個兒子去。”

老爸：“……”

2

搬到省城后，我三十多歲的老爸像個易怒的暴君，整天把我鎖在家里。老式的房子，有開放式的窗臺和帶刺的防盜門。面對這一切，我有基督山伯爵的勇氣，卻沒有他的能耐，站上去就傻了，四樓啊，他跳崖還有大海接著，我跳下去就是土地，必死無疑。

萬分危急的時刻，對面樓上的老奶奶發(fā)現(xiàn)了我，隔空大喊，讓我站著別動。在那個家里沒有電話的時代，我也不知道老奶奶是怎么通知到我老爸的，當他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樓下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陽臺上站了至少半個小時了。

幸好我那時候還算是個聽話的小孩，幸好我爸的單位離家很近，不然，我就沒有然后了。

我長大以后，老爸說當時那個畫面在他腦海里回蕩了好幾年，每每從噩夢中驚醒，都是因為我在他夢里從樓上摔了下去。

但這次不成功的“越獄”對我來說有著非常積極正面的意義，從此我自由了，砸碎別人家的玻璃，搶走鄰居家小孩的彩虹糖，活像《七龍珠》里解脫封印的比克大魔王。

我爸再也不管我了，可能他覺得賠別人點錢總比我把命丟了損失小，畢竟在養(yǎng)我這件事情上已經(jīng)投入了這么多年的資金。

我像匹脫韁的野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上了小學也不寫作業(yè)，每天放學撿根棍子敢打敢殺。

那時候?qū)W校周邊陸陸續(xù)續(xù)開了幾個游戲廳，《侍魂》《街霸》《拳皇》都是熱血小男孩的游戲。我每天上課都在腦海中演練各種絕招，什么十二連斬、無限連擊……下課了背著書包就向游戲廳沖去。

3

對無法自控的孩子來說，游戲和學習是成反比的，老爸每次拿到我的成績單都沉默不語。有一次我期中考試考完，看到他看了一眼成績單默默走到陽臺抽煙，雖然背對著我，但氤氳的煙霧從他頭上方冒出來，我似乎隔著屋子都能感到他的疲憊。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老了，白頭發(fā)又添了許多。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后來我決定好好讀書，不再讓老爸操心。也幸虧高中的知識好學，一學期的工夫，我從年級300名跳到了前50名，成了所有老師口中的奇跡。

成績好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老爸還是經(jīng)常在陽臺上抽煙。直到有一天我推開陽臺的門看到他手邊的收音機才知道，原來他是喜歡邊抽煙邊聽單田芳講《水滸傳》。

老爸在省環(huán)保局的監(jiān)測站工作，上班就是在一個單獨的小辦公室里操作電腦，每天準點發(fā)布一些環(huán)境檢測的數(shù)據(jù)消息，其他時間他都自個兒看書，除了上下班跟看門的大爺打個招呼，估計一整天都沒機會跟人說上一句話。

有一次我回家沒帶鑰匙，去他單位找他拿，走進他那個狹小的、電腦服務(wù)器轟鳴的小世界，看到他孤獨地看書的模樣，仿佛一個男人無用武之地的悲哀。我對自己說，不要成為他。

從此偶像走下了神壇，成了我的反面教材。

我不要成為我老爸，他孝順，大學畢業(yè)后放棄了在上海高校留校任教的機會，作為長子回家照顧我爺爺。我常常想，如果當時他留在了上海，我是不是可以少奮斗十幾年。

4

為了不重蹈覆轍，我考大學都沒考慮過省內(nèi)的，只想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回來。這些年我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老爸，過年我不回去了。”讀書時是這樣，工作后也如此，可以說從我18歲離家的那一天開始，我這只風箏就從老爸手中斷了線。

與老爸的最后一張合影，是大一開學在校門口拍的。老爸坐了10個小時火車送我去武漢，我考上他的母校，母校里有他當年留校的同窗。叔叔們說著一些諸如“有其父必有其子”的不痛不癢的客套話，老爸也自豪地應(yīng)和著：“我培養(yǎng)出來的。”

“老爸，我是自己考上的好吧。”我不懂事地說，“你教過我一道題嗎？”

老爸顯得有些尷尬，好在叔叔們只當是童言無忌的一個笑話。

一頓飯過后，那些叔叔就消失了，雖然同在一所學校，我卻像進入了另一個平行宇宙。

老爸也消失了，再也沒來過。我自顧自地活了四年，然后考研去了上海，畢業(yè)后去了北京。

我畢業(yè)上班，老爸退休回家，他有了更多的時間，就開始在網(wǎng)上監(jiān)控我。

我寫博客他留言，我發(fā)微博他關(guān)注，我喜歡在網(wǎng)上罵罵咧咧，他便舉了無數(shù)歷史上文字獄的例子，教育我不要因言獲罪，要注意安全。

去年年初我去澳洲，老爸在QQ上給我留言：“你不會游泳，別去海邊。”我說：“我飛了半個地球過來，不去海邊我有病啊。”老爸說：“你不知道大海漲潮快，到時候你跑都跑不掉。”聽完之后我哭笑不得。

5

我可以說我是自己長大的，我自己考上的大學，但我沒本事在北京買房。

老爸也沒這本事，存了一輩子錢，也就夠付個首付的。但他比我好，總有個長遠的計劃。

前幾年我根本不考慮買房子的事，掙點錢就嚷嚷著要去環(huán)游世界。有一天姑姑打電話跟我說：“你爸知道你又跑出去作，氣得買了一只雞回家，吃完后悔得把大腿都拍青了。”

前兩天我媽來北京看我，說我爸天天在家看書學英語，忙得不亦樂乎。我問：“學了跟誰說去啊？”我媽笑著說：“你爸說他不想老”。

那天晚上，我夢到小時候的夏夜，老爸搬出竹涼席帶著我在小院里睡覺。小時候的夜空中都是星星，老爸說：“每顆星星都對應(yīng)著地上的一個人，你猜猜哪個是你自己呢？”

我指了指月亮說：“就那個。”老爸驚嘆道：“你以后想長這么大個啊！”

我好想告訴夢里的那個小朋友：孩子，還是不要那么快長大吧！